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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孩子抑鬱了 家長如何做好“堅實後盾”

發佈時間:2025-08-28 09:53:47 | 來源:中國網心理中國 | 作者:余冰玥

孩子上五年級時,周曉燕一度覺得家裏“雞飛狗跳”。兩人因為手機問題爭吵,女兒“砰”地一聲把房門摔上;周曉燕説話語氣嚴厲些,女兒就嚎啕大哭。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年多,周曉燕理解為“青春期逆反”。直到有一天,女兒主動和她説:“媽媽你帶我上醫院吧。我感覺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老想睡覺。”在孩子再三要求下,周曉燕帶她去了三甲醫院,醫生開出的診斷是重度抑鬱。

周曉燕一下子呆住了,“好好的女兒,怎麼突然就抑鬱了?”但她又感到手足無措:“如果是我的問題,我改。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説話,害怕傷害到她。”

近年來,青少年抑鬱受到社會各界關注。2024年5月發佈的《2024兒童青少年抑鬱治療與康復痛點調研報告》顯示,被診斷為情緒障礙的兒童青少年,首次確診的平均年齡為13.41歲。今年4月,《心理健康藍皮書: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23-2024)》發佈,其中的《青少年抑鬱症患者的現狀及康復困境研究》顯示,只有不足三成的家長會在孩子首次主動尋求專業幫助的情況下帶其就診。家屬缺乏心理健康常識以及不知如何求助,是排名前兩位的延誤原因。

如何識別孩子抑鬱症的早期“求救”信號?當孩子抑鬱了,家長如何成為“堅實後盾”?

“不愛上學”只是一種徵兆

程小棋是在女兒小恩主動説“媽媽我想去看心理醫生”時,才發現“不愛上學”只是一種徵兆。

初一上學期,小恩開始頻繁地説“媽媽我不要去上學”,但程小棋覺得“應該還能堅持”。直到有一天,程小棋接到了語文老師打來的電話,説小恩在日記裏寫下了“自殺倒計時”,意識到問題變得嚴重了。

課程難跟上,作業做不完;中午吃完飯後,老師有時會讓沒有寫完作業的學生站起來,小恩常常是少數幾個站起來的學生之一;分組學習時,小恩覺得自己是小組裏拖後腿的那個,“整個人都非常糟糕”。

除了學習,還有社交困擾。原本關係很好的女生朋友突然“斷崖式絕交”,小恩試圖見面問清楚,對方也不見。這讓小恩在學校有一種“被遺棄感”。

慢慢地,在初一入學時説“媽媽我好喜歡這個學校”的她漸漸不愛説話,一靠近學校就哭,老師點名會不自覺地發抖,在嚴肅場合控制不住地嗜睡。初一下學期,經過專業醫生診斷,小恩出現了中度強迫和中度抑鬱。

程小棋最初感到十分無助和迷茫,“從來沒覺得孩子會發生這些狀況”。

“我一直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沒有‘卷孩子’,相對比較理解她,任何合理需求我都會儘量滿足。工作不忙的時候都會陪伴她、帶她出去玩。我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問題了。”程小棋説。

在北京安定醫院兒童精神科醫生曲天宇的門診,很多是六年級到初三的孩子,孩子向家長至少求助3次,家長才會帶孩子來就診。

曲天宇發現,因抑鬱症前來就診的孩子有幾個共同特點,最常見的就是厭學,還有的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和同學關係不好。但家長在早期往往不重視,以為是叛逆期到了,或者單純不想學習。直到孩子出現功能上的退化,比如實在無法上學,有的甚至嚴重到傷害自己、産生輕生念頭。這才被送來就診。

如何識別孩子抑鬱症的早期“求救”信號?

曲天宇表示,從診斷來看,抑鬱症的孩子通常有一些核心症狀。在情緒上,除了常見的情緒低落、高興不起來、感到絕望和無價值之外,易怒和暴躁在青少年中也很常見。其次,這類孩子的軀體不適症狀會格外嚴重,比如不明原因的頭疼、胃疼、失眠、食欲不好、體重下降等,有一些孩子可能也會呈現嗜睡、白天睏倦。行為上可能出現自傷,容易有衝動言行,有的孩子會回避社交、不去學校。

“值得注意的是,孩子的暴躁衝動、手機過度使用也需要關注,家長不能簡單歸結于青春期叛逆對抗和網路成癮,事實可能遠不止如此。”曲天宇表示,當出現上述核心症狀兩周以上,同時孩子的社交、上學等社會功能受到了影響,家長需要及時關注,必要時帶孩子就診。此外,在情緒好轉後,孩子可能依舊存在注意力不好、記憶力下降,成績持續下滑、人際關係不良等症狀,也需要持續的關注和處置。這是一個全病程管理的過程。

曲天宇提醒,家長也不要過度緊張。抑鬱症的診斷需要從症狀的嚴重程度、持續時間和對社會功能的影響等多方面進行評估。診斷和治療不要自行對號入座,需諮詢專業醫生。

父母要穩定自己的內核

今年21歲的陳安,第一次確診是在5年前讀高一時。從初中到高中,課業壓力劇增,陳安覺得自己的情緒越來越低落,每天都很累,被什麼東西壓著,連起床都要用盡全力。有時候會突然哭出來,覺得“活著好難”。

可當她試著和父母説這些時,他們卻覺得只是“想太多”。陳安向心理老師求助,後在醫院診斷出中度抑鬱。當陳安告訴爸媽“我好像抑鬱了”,媽媽的第一反應是“年紀輕輕瞎想什麼,手機玩太多了”。爸爸則説:“多出去走走就好了,別這麼矯情。”

“他們的話讓我更難受,好像我的痛苦根本不值得被認真對待。”陳安説。

曲天宇觀察到,門診中許多家長都會談“抑”色變。當醫生和家長説孩子抑鬱的情況,家長的表情和狀態會發生明顯變化。可能從一個安靜地和你陳述的狀態,變成拍案而起:“憑什麼説我家孩子抑鬱了!”

“我的孩子是不是被別的抑鬱症孩子帶的,被傳染了”“都是和別人學的,別的孩子不上學,他也不想上”……曲天宇發現,很多家長會否認孩子生病,認為“家醜不可外揚”。

在病恥感的“加持”下,這些家長往往對治療也存在很大的抵觸情緒。曲天宇舉例,有的家長認為藥物會損傷孩子的大腦發育,只要規律作息和運動就能解決問題。有的家長則絕對信任醫生,吃了醫生開的藥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孩子吃完一袋藥,發現還是不能上學,社會功能持續無法恢復,回來説你這藥不對。”

廣東白雲學院應用心理學系教授、北京師範大學未來教育學院教育博士(在讀)陳曉也遇到過這類家長,在孩子抑鬱後説“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你不要那麼矯情”。

“每一代孩子所處的社會現狀或生活方式都是不同的,父母不要用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感受看法去替代孩子的體驗。”陳曉發現,對於很多困在抑鬱症裏的孩子而言,很痛苦的一個點在於,連家長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這麼痛苦。甚至有的家長對孩子還存在抱怨和責怪,覺得“別人比你還慘都沒抑鬱”“你怎麼弄出這麼多麻煩事”。

另一類家長則陷入“都是我的錯”的泥淖,否認自我,無法正視孩子的疾病。

“這些家長會把教育模式完全顛覆,與孩子相處變得小心翼翼。但這樣反而給孩子傳遞出擔憂、緊張、恐懼等情緒。家長如果心態也不穩,家庭就會變成暴風雨中飄搖的小船,對孩子的治療和恢復無益。”陳曉説。

沒有“完美父母”

為了幫助女兒,程小棋作過一系列嘗試。起初,她基本把工作放下了,在家陪著小恩,去醫院做檢查。“那時她不想上學就不上學,可以在家休息,不想做作業,我就跟老師説。我沒有逼迫她,可以上學了我們就試兩天,不行又回來。”

小恩做了很多檢查,發現沒有生理上的問題。嘗試了很多方法,小恩依舊不能回去上學,程小棋有一些憤怒。“我就覺得這有什麼難的嗎?現在學校的生活水準比我們那個時候好多了。”

最初程小棋嘗試和女兒講道理,講人生遇到一些挫折是難免的,小恩覺得媽媽説得有道理,會硬著頭皮上學,回來後發現還是不行。小恩在學校會主動向老師求助,但這份袒露帶來的是額外的關注度,比如經常被要求做心理測評,無形之中也給小恩帶來了更多心理壓力。

關於上學的拉扯持續了快一年。最初是一兩天,休整好了再回去,之後是一兩周,到初二上學期可能連續三四週都去不了。在又一次把小恩送到學校大門口,小恩崩潰大哭時,程小棋當下給老師發了個消息,説今天不來了。

“我累了,我不想再跟孩子老師談這個事情,也不想一直被叫到學校。”程小棋説,“回家後我又和小恩確認了一遍,是不是實在挺不住不想上了,她説是的,於是我們決定停學。”

那一刻之後,家裏恢復了平靜。有時候程小棋也會試圖尋找女兒抑鬱的原因:是不是因為我沒有陪伴她,是不是因為原生家庭……在很多個不眠夜,程小棋刷到專家直播間,會忍不住去想這些問題。她的朋友勸她,不要深究這些原因,不要太過自責。

“許多網路上的所謂科普説,孩子的問題都是家長的問題,這其實是加重家長的焦慮。”陳曉指出,這些指責若沒有建設性意見,只會激化矛盾,提供不了社會支援。家長如果聽了這些視頻的言論,一旦孩子出什麼問題,就會立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做得不好,開始感到內疚。內疚過後,轉變了養育方式,以為轉變孩子的學習方法就能讓孩子康復,如果孩子沒好,就會變得更加憤怒,陷入失控的情緒,讓局面變成死迴圈。“抑鬱症孩子的家長已經很艱難了,不要再去加重家長的負擔。”

“沒有完美的父母。”陳曉表示,父母本身也是普通人,肯定會犯錯,當然,這不能成為父母傷害孩子的理由,但同時,也不應該把所有矛頭都指向父母。應當正視心理疾病,而不是異化它。

如何陪孩子打贏“持久戰”

“為什麼我做了這麼多努力,孩子還是沒有好轉?”這一度讓李瑩焦慮。

李瑩的兒子讀初一,一年前確診抑鬱。李瑩過去經常出差,得知孩子抑鬱後,她辭掉了工作。“我心裏想著,過去給兒子的陪伴太少了,我想陪他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剛開始,李瑩以為,只要時刻守在孩子身旁,把關心做到極致,他就能漸漸康復。但事情遠沒那麼簡單。精心搭配的飯菜,兒子常常只是敷衍吃上幾口;李瑩滿心期待地提議出去走走,兒子卻滿臉不耐煩地一口回絕;想和他好好談談心,他卻把自己鎖在房間,怎麼敲門都不回應。

李瑩問他:“寶貝,媽媽為了你連工作都不要了,你怎麼就不明白媽媽的苦心呢?”兒子卻哭著喊:“你根本就不懂我!你覺得這樣圍著我轉,我就能好起來嗎?你從沒問過我是不是連呼吸都覺得累!”那一刻,李瑩的心像是被重錘猛擊,委屈、無奈一下子全涌了上來。

陳曉指出,家長首先需要對抑鬱症有正確的認知,了解康復可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對孩子有更多耐心。有的家長髮現孩子生病了,會改變自己的關心方式,如果過了一段時間孩子還沒好,就會很憤怒:“我都已經做了這麼多了,為什麼還沒好?”

曲天宇表示,家長首先應當正確認識和接納孩子的疾病。有的家長存在一些誤區,認為只要能給孩子更多的陪伴和支援,孩子就一定能好起來。但抑鬱症的治療是一場持久戰,過多的付出往往對應著過高的期待,當家長髮現孩子心情好一些仍然不能上學時,會使他們對於康復的信心降低,甚至産生放棄給孩子治療的想法。“如果真的不知道如何給予孩子適當的幫助和支援,可以向醫生求助。”曲天宇説。

“家長需要首先接受:我的孩子生病了,恢復可能要花很長的時間。”陳曉説,他見過有的家長,雖然口頭説“我接受孩子這樣”,實際上還是變著各種法子嘗試去改變孩子。

陳曉建議,家長首先需要穩住自己的心態。如果過分焦慮,可以尋求專業醫生的幫助,把自己的情緒和狀態調整好。其次,可以考慮以家庭為形式的心理諮詢,與孩子一起接受專業心理諮詢師的幫助。此外,可以配合正念等形式,對自己的情緒有覺察,穩定內核,才能給孩子提供額外的輔助和支援。

除了認清和接納孩子的疾病,家長要避免説一些話,如“你想太多了”“別人都沒抑鬱,你咋抑鬱了”,應該理解和接納。曲天宇説:“或許家長不一定完全理解孩子為什麼這樣,但至少可以對孩子錶達,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我們一起去面對這件事,去尋求專業醫生給的專業意見。”

此外,對於抑鬱症青少年發脾氣、暴躁等情況,有的家長完全不能接受。“我們得允許孩子發脾氣或者哭泣,衝動的自傷或傷人行為除外。”曲天宇表示,如果是簡單的情緒發泄,比如哭泣、捶打枕頭等,家長不用立刻打斷他,也不要直接抱住他説不能這樣。要允許他擁有發泄的空間。

家長可以每天抽出15分鐘到半小時陪伴孩子,哪怕只做一些簡單的小事,如散步、看劇、一起做晚飯。“不用反覆和孩子談到疾病,只要明確診斷,確定治療方案再踐行就好。作為醫生,我們更希望家長在保證孩子安全的同時,做到醫囑的謹慎執行和病情觀察,而不是在孩子還處在痛苦之中的時候成為他們的‘心理治療師’。”曲天宇建議,當孩子症狀有好轉時,家長可以和孩子一起運動,有助於刺激快樂情緒的釋放。

手機使用問題需要格外重視。“急性期待在家的孩子,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作息沒有規律,手機不離手。”這需要家長學習運用一些行為管理的技巧,在家裏重新構建規律的作息,成為對孩子手機使用和基本行為問題的管理者,協助孩子在家裏養成好習慣,逐漸回歸學校和社會。

小恩生病後,程小棋並沒有把這件事當作是“生活要塌了”,想出去玩時,程小棋就會帶著小恩出門,去吃好吃的,還去泰國清邁旅居了一個多月。

在程小棋把自己和小恩的經歷分享到短視頻平臺後,評論裏會出現一些指責:“你完全不理解你的孩子,一個得了抑鬱症的孩子根本就不想出門,你卻用你的方式非要讓她融入。”“你真是個強勢的媽媽。”

程小棋認為,一個孩子生病了,如果不管他,讓他自己待在家裏,會把痛苦放大到極致。“其實很多人對抑鬱症還是有誤解,認為生病了什麼都不能幹。不要讓孩子沉浸在裏面,可以換個環境轉移一下注意力。有的孩子渴望被帶出去,但父母不知道該怎麼做。”

不上學的時間裏,小恩會畫畫,和一個澳大利亞女孩成為“外語搭子”,還在青少年社區和不同年齡的孩子一起交流,情緒上有了改善。

在自媒體賬號的後臺,很多人會和程小棋發私信傾訴。令程小棋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個讀者寫自己小時候也因為心理困擾無法上學,但很幸運有一個非常愛自己的媽媽,允許自己不上學。“有一天他的媽媽説,想吃一個瑞士卷,這個孩子嘗試去學烘焙,後來發現自己非常喜歡烘焙,獲得了內心的平靜,還能用這個方式謀生。”

“他對我説,希望我和小恩之間,未來也會有一個類似‘瑞士卷’的靈感瞬間。”程小棋説。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除陳曉、曲天宇外,其餘為化名 中國青年報記者余冰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