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劇作家：為何講述《推銷員在中國》的故事？

原標題：加拿大劇作家施崇梵：為何講述《推銷員在中國》的故事？

今年8月至10月，一部名為《推銷員在中國》的中英雙語話劇，在加拿大安大略省斯特拉特福市(Stratford)舉行的年度戲劇節上公演，贏得輿論關注和觀眾廣泛好評。

由加拿大劇作家白仁耐(Leanna Brodie)和施崇梵(Jovanni Sy)伉儷耗費6年時間創作的這部劇，講述了中國著名表演藝術家、翻譯家英若誠與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合作，在1983年將米勒的代表作《推銷員之死》搬上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北京人藝)舞臺的故事。《推銷員在中國》表現了在這一中美文化交流史上深具意義的聯合創作中，兩國藝術家之間的文化衝突、相互理解和妥協，以及各自的內心省思。

創作者如何看待這部劇，希望通過它向觀眾傳遞什麼理念？該劇聯合編劇之一、導演施崇梵近日通過視頻連線接受了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可否簡要介紹您的個人背景？

施崇梵：我的父母是菲律賓華人。我出生4個月時隨他們移民加拿大。我曾在企業任工程師，但業餘常投身戲劇演出。出於熱愛，我在32年前改行從事戲劇。年近40歲時，才開始學普通話，所以水準還屬初級。

約3歲時我和父母去過中國。成年後首次到訪中國是2003年，當時北京在籌辦奧運，那時就能看到城市在變化，那是個令人驚嘆的時代。我到過北京、上海、廣州和深圳，很喜歡這個國家。

我一直對中國的戲劇很感興趣。去過中國後，為了擁有更好的溝通能力，我和太太開始學習普通話。我姨媽幫她取了中文名“白仁耐”。這個名字很棒，發音接近她本名，又描述了她的特點。

中新社記者：據説你們花了約6年時間來創作《推銷員在中國》。它是如何問世的？

施崇梵：的確花了這麼久時間。如果沒有疫情，也許它會提前兩年問世。編寫這部劇是白仁耐的主意。當時我們住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大溫哥華地區列治文市(Richmond)。我那時在那兒管理一家地方劇院。列治文55%的居民是華人。但這家劇院的觀眾約95%都是白人。我想擴展劇院的視野和劇目，使之成為更受歡迎的空間，也更像它所在的城市。

白仁耐讀到了阿瑟·米勒的回憶錄《推銷員在北京》，認為它對列治文這座城市來説是個很好的故事。我認為，這座城市變化太快。先定居於此的人與新移民之間出現了某種緊張關係。我們希望通過話劇反映出在文化差異頗大的情況下，相互理解時的那種掙扎。當人們是如此不同時，他們需要共同努力，克服彼此間的差異，嘗試達到相互理解的新水準。大概2017年，這部劇作開始創作。溫哥華的劇作家戲劇中心後來將劇本初稿送到斯特拉特福戲劇節，並獲得了支援，於是展開了後續合作。

為了《推銷員在中國》這部劇，我們在2017年到北京做了些研究工作，走訪了北京人藝和一些劇院，見了參演原劇的演員等。這次旅程讓我們對這部劇有了很多想法和畫面感。

 這個故事吸引您的是什麼？

施崇梵：排演這齣戲就像是以一個完美的方式來講述關於性格迥異的人們克服彼此間差異的故事。第一次與他人合作時你必須學會理解對方是什麼人。這個故事可謂是近乎絕佳的例子，當中有文化鴻溝、語言鴻溝。故事發生在1983年的北京，與今天的北京完全不同。那時，中國剛經歷了“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才進行了4年。我認為，西方和中國之間還有著很多誤解與不信任。現在是一個講述這兩種不同文化故事的好時機，而這兩者都是擁有偉大歷史的文化。

阿瑟·米勒的劇作中有很多方面對於1983年的北京觀眾來説很難理解，因為他們不像今天的中國人這麼熟悉西方。劇中很多概念，諸如人壽保險、到府推銷員，在當時的中國甚至都不存在。那部劇有一些非常精彩和具有普遍性的地方。正如米勒和英若誠所説，歸根結底，《推銷員之死》是關於父子之情的戲劇。他們相信這是具有普遍性的。事實證明他們是對的，那部劇取得了巨大成功，並獲得全世界廣泛關注。

我們要做的是想辦法把不信任和誤解拋到一邊，共同建構一些東西。我們嘗試講述一個充滿希望的故事，即藝術如何把不同的人團結在一起。最令我驕傲的是，我們講述故事的方式正是我們在這裡做的事。大家在同一個劇場內，都能從中有所收穫。1983年的原版劇(《推銷員之死》)也試圖將人們聚在一起。這就是我們的初衷。

中新社記者：創作時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麼？

施崇梵：挑戰之一是這部劇的規模和雄心。劇中約需20名演員，其中15人的對白要用普通話。全劇約40%是用普通話表演的。翻譯張放做了非常出色的工作。助理導演王方正和來自新加坡的語言顧問兼普通話教練趙娜，也對演員提高普通話表演的精準度起了關鍵作用。我有著從事雙語和雙文化環境工作的職業經驗，知道需要在各環節做額外的步驟，才能讓團隊舒適地使用非母語工作。

最大的挑戰是選角，即物色扮演英若誠的演員。我們請到了新加坡影視明星彭耀順。他的臺詞中英文各佔一半。他必須完美地切換語言，並表現出英若誠那樣的人格魅力。

中新社記者：有劇評認為，在跨文化交流中，相互不理解才是常態。你認為如何？文化交流可以發揮什麼樣的力量？

施崇梵：我們的戲劇試圖表明，你可以努力克服相互不理解的問題，培養一種“理解感”。但這並不容易，你必須非常耐心、寬容和開放。相互間的不理解可能導致摩擦。但如果能努力克服它，你就能達到理解的一個新層次。

在戲中，米勒和英若誠有各自有趣而複雜的父子關係。這就是他們意識到的共同點。在父子關係中，你會愛父親，但也會與父親爭鬥。這是非常複雜的關係，也許放諸四海而皆準。這也是劇團要理解並演好這部劇而找到的共同點。

我相信文化交流可以非常強大，因為它可以讓雙方都“人性化”。如果你與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進行文化交流，你會了解到他們的基本人性，就會開始不再將他們視為敵人，而是視為可能更像你的人。

我並不是説文化交流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我認為，當你面對一種存在對抗關係的文化時，很容易刻板地或漫畫式地暗示對方是壞人、敵人。你懶得花時間去了解他們作為“人”是什麼樣的。憎恨一個你認為是“人”的人，比恨一個你認為是怪物的人要困難得多。

中新社記者：這部劇講述的是40多年前發生在中國的故事。也許它無法幫助觀眾了解當今的中國。

施崇梵：我同意。我想很多人都知道中國在很多方面都做得很好，譬如中國有高鐵等現代化的交通和基礎設施等。而我們的挑戰是嘗試描述一個還處於相對貧窮時的中國。除非觀眾上年紀了，否則較難理解這一背景。當時中國剛走出動蕩，經濟改革剛起步。我不認為這部劇有助於解釋今日的中國，但我認為人們也並不像難以理解40年前的中國那樣難以理解今天的中國。今天也許很多人都了解中國是世界上先進的國家之一。

在過去幾十年間，中國與西方的關係有起有伏。現在有人又一次把中國看作敵人。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這部戲劇非常及時。

進步並不是一條只會越來越好的直線。事情會時好時壞。這部劇提醒我們，你必須不斷努力，讓事情更好。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我希望事情向著更好的方向改變，不會有那麼多的不信任和敵意。

中新社記者：這部劇表現了對中國人的深刻理解。你自身的華人血統在這方面發揮了作用嗎？

施崇梵：劇中很多內容是關於英若誠感到自己兩隻腳踏在不同的文化中。我不像他那樣會説兩種語言、熟悉兩種文化，但我很高興也能感受到自己屬於兩種文化。儘管我並非在中國長大，也不太懂中文，但我感到有些方面會點點滴滴滲透到任何有中國血統的人身上。我認為我與劇中人物的文化教養是相似的，對於如何行為及如何尊重他人的期望都很敏感。我很幸運，有很多文化顧問提出了他們的見解。

中新社記者：這部劇後續有何演出計劃？你本人是否有新作規劃？

施崇梵：10月底結束在斯特拉特福戲劇節的演出後，《推銷員在中國》將於明年1月中下旬在渥太華的加拿大國家藝術中心上演。到中國演出也是我的夢想，很希望為中國觀眾表現這個精彩的故事。

我正在創作幾部新劇。其中一部是改編自18世紀戲劇的喜劇；另有一部是以1911年的香港為背景的偵探劇《九龍灣》，將以英語和粵語雙語演出。(完)

受訪者簡介：

施崇梵(Jovanni Sy)，加拿大華裔劇作家、演員、導演，擁有眾多參演、編劇或執導的舞臺作品，並曾在多倫多、溫哥華擔任過不同劇院的藝術總監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