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1934年的北京大學教授樓宇烈先生今年九十周歲。作為成就斐然的知名學者,樓宇烈先生長期從事中國哲學史、佛學史等方面研究,探求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文精神。
樓宇烈先生對於筆墨琴書等傳統文人藝術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他曾説:“中國所有的藝都可見,可聽、可觸摸,得領會其中的意,得意忘象、得意忘言。並不是一味地追求技能,忽視對道的體悟;中國的學問強調的是智慧之學,一切藝都是通過藝術形象來表達對理念、觀點的體悟或認同。”
樓宇烈先生
樓宇烈先生書跡
以道統藝,由藝臻道,是樓宇烈先生的道藝觀。
中國文化本質上是求道的文化。文藝、武藝、技藝,樓先生都賞識。曾經有一位國學教育的同儕,請教先生,如何來做新時代的國學教育?先生便把“禮、樂、射、禦、書、數”的古六藝變成了“文藝、武藝、技藝”的“新六藝”。在通識教育的基礎上,讀古今文章,集天地正氣。先生不止一次為中醫吶喊,也不止一次為技藝撐腰:“我們可以從藝入手,通過藝,可視的、可聽的、可觸摸的具體的藝(入手),如果了解了它,喜愛了它,然後把它放到我們整體文化當中去,我們就可以領會道所包含的藝在什麼地方?光講道那是空的,你體會不到,如果我們要恢復、要振興、要繼承我們的傳統文化從藝入手。”從這裡可以見出,先生的思想裏,以“道”統“藝”,由“藝”臻“道”,通過“藝”來涵養心性,提升德行,體悟人生,傳承文化。
道藝一體,道藝相參。我們在孔子學琴、春風舞雩、困于陳蔡當中看到道與藝,也在莊子的庖丁解牛、運斤成風、丈人承蜩當中看到道與藝,我們在墨守成規中看到道與藝,在師法自然處看到道與藝,在蘭亭雅集上看到道與藝,在世外桃源裏看到道與藝,在胸有成竹中看到道與藝,在一致百慮中體會大道的無處不在,也在道通為一中看到藝術的最終指向。樓先生總是講:“中國所有的藝都可見,可聽、可觸摸,我們要領會其中的意,得意忘象、得意忘言。並不是一味地追求技能,忽視對道的體悟;也不是空談大道,忽視對藝的表現。藝學再精,忘記了求道,就叫玩物喪志。中國的學問強調的是智慧之學,一切藝都是通過藝術形象來表達對理念、觀點的體悟或認同。”先生曾經用一幅對聯來描述自己對於傳統藝術的理解:
同是平常本分事;皆為悟道明心門。
書畫:習字調心性,學書鑄人格
筆墨琴書,先生保持著一個傳統文人最典型的愛好。“書”在“六藝”之中,也可稱為“書藝”,是傳統知識分子必備的文化素養。先生特別喜歡用書法和人結緣,我在人教社創少兒國學刊物的時候,先生特別寫了“人文立本,成人之道”來勉勵我們。總是跟我們強調,漢字書寫的法度(規範)——先生甚至認為書寫規範這一法度就是“書法”的核心,在當今時代,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迫切的需要。
樓先生每年都圍繞中國文化寫一本台歷,主題不一,但是放在一起渾然一體,既不覺得君子之德佛法箴言高,亦不覺得民諺古訓低。但是每一本都單獨寫一類,線裝大開本,打開來就像是一個個獨立單元的展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看到的這裡,你總會忍不住會心一笑:哲人之朗照,不遺一隅,收歸退藏,不遺一物。
樓宇烈先生書跡
先生重視禮教,希望我們重新理解禮教,他自己對待祖先的智慧,也由衷地在禮敬。這種禮敬心,我們從他的待人接物裏感受得到,從他的言談舉止裏感受得到,從他的書法中,那虔敬樸拙的一筆一劃裏,也能夠感受得到。一年一年這樣寫下來,這種禮敬心,使人看到前賢先聖千載如一的誠敬。在先生以身示範的帶領下,大家也都對書法、對筆墨有一份特殊的情懷。
習字調心性,學書鑄人格;是先生的書法觀。經常有人請教先生怎麼看中國書畫,這時候,先生就會找出歐陽修和蘇東坡的書畫觀來和大家侃侃而談:“歐陽修有一次在題書時説:‘古畫畫義不畫形’;蘇軾題畫時講過兩句話:‘論畫以形似,見於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我們來欣賞一幅畫不是來看它是否形似,而是看這幅畫裏所體現出來的精神境界,以及作者的一種心境品格。我們常常講畫如其人、字如其人,寫出一個字來,人家就能看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然這個不絕對,但是一個人的修養到家了就體現在他的方方面面,包括他畫的畫、寫的字,字如其人啊。所以書法、繪畫都寄託了作者的一種品格,它展示給人的也是這個東西,我們去欣賞它也是去欣賞品格意境上的東西,而不是去看這幅畫怎麼熱鬧,這個字怎麼讓我們看不懂。所以中國的藝一定要有這樣一個深度,才算是真正的中國人的藝。”
宋代蘇軾《答謝民師論文帖卷》局部
崑曲:一生愛好是天然
樓宇烈先生對崑曲和古琴亦情有獨鍾,他由衷地喜歡崑曲獨有的“水磨調”,喜歡其詞藻,身段,舞臺表現。1956年,北京大學成立崑曲研習社,先生1961年即加入其中,1987-2003年,連續十五年擔任崑曲社社長。幾十年下來,幾乎每週都有各種以崑曲為主題的活動,而且每週三下午雷打不動地在老化學樓唱曲,耳聞目染,先生的博士生們,乃至於社會上一些慕先生之名而來的粉絲,也都參與到崑曲這門獨特的傳統藝術中來,樓師母經常隨同左右,一起唱,一起賞,一起為後學們打拍子,點讚。
崑曲這樣的劇種,極為艷麗,就象北京的西府海棠,獨有一種嫵媚,在聲音裏搖曳生姿。有一年的春天,恰好海棠盛開,胭脂一般的粉紅在碧綠的新葉之中特別嬌嫩,排山倒海的春氣撲面而來,北京的天氣卻説變就變,唱完了崑曲,傍晚的時候下樓,只見漫天的雪花一會兒就灑滿了大地和屋頂,海棠樹上迅速地就裹上了一層雪花,那雪花之中,嬌滴滴紅艷艷的海棠,忽然使人想起蘇軾的《寒食帖》來,特別有畫面感,但因為陪樓先生等車的緣故,心裏竟有一種千載難逢的安詳,也在那個傍晚徹底地理解了蘇軾為何鍾情海棠,理解了崑曲當中“花花草草由人戀”、“一生愛好是天然”的驚艷。
崑曲演員張冉(左)主演的《牡丹亭》
樓先生曾經講過:“中國的戲劇,在崑曲方面到達了一個頂峰。只有它被稱為雅部,其他的劇種都被稱為花部。世界四大劇種,印度梵劇、古希臘的悲劇,日本的能劇和中國崑曲是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産。崑曲,在劇本的創作編寫、譜曲表演上都有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和豐富的實踐經驗。從理論到實踐,崑曲都達到了頂點。很多曲種的舞臺表演都是從崑曲延續下來。京劇更是在很多方面借鑒了崑曲。以前的京劇演員都‘昆亂不擋’。我覺得,青年人要了解這樣一種歷史文化,對青年人的文學修養都是一個陶冶。”先生80歲的生日,除了圍繞中國文化的學術會議,大家也歡天喜地地唱了一下午曲。
歌舞宣導,書畫凝神。每年的中秋節晚會和國藝苑彙報演出,崑曲、古琴、書法都是最常態的表達,先生每年都會上臺打板,一起唱《粉蝶兒》:天淡雲閒,列長空數行新雁。禦園中秋色斕斑: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一抹雕闌,噴清香桂花初綻。
古琴:士無故不撤琴瑟
高山流水寄琴意,姹紫嫣紅傳曲情。為了弘揚我國的傳統藝術,樓先生於2003年開始創辦國藝苑,20年前,彈古琴的人很少,當時的北大琴社第一任社長李虎群,號稱自己彈琴是“世界100強”,因為全世界也沒有幾個人彈古琴,也很匱乏優秀的古琴師資,樓先生在這樣的環境下創建了國藝苑。
中國文化是“知音”的文化。高山流水遇知音,流傳千載,孔子聞韶不知肉味,流傳千載,季子訪魯聞樂而知風,流傳千載……古老的中國本來有一本經典——《樂經》,至今我們仍能在《史記》當中翻閱《樂書》,感慨其中的音樂之道與琴人的心地之德。學琴,既可以了解自己——知己,也可以由琴而了解別人——知人。國藝苑的場地由樓先生自己出資租來,自己請如山法師來教授古琴,最早的時候,樓先生還提供了好幾張古琴。如山法師是位南韓僧人,以琴參禪,也是北大哲學系的博士,樓先生的學生,還是先生在古琴藝術上的知音,在先生的感召下,博士畢業之後,如山法師留在北大“國藝苑”義務地教彈古琴,一直至今。琴室不大,只能放六張桌六張琴,一次可以有六個人同時學琴,每週一課,學制三年,跟北大一樣放寒暑假,每年都用匯演來向大家彙報成績。三年畢業之後,才有可能再招新班,不然沒有空間。如此,堅持了20年,培養出一批讀經史參古今的琴人。古代文人左琴右書,士無故不撤琴瑟,為什麼呢?先生認為琴裏面有很深的文化內涵,是人生自我修養,人與人之間情感交流,尋覓知音的因素。
“飛泉”琴,連珠式,晚唐製作。
六藝皆道,學過琴的人會在琴裏感受到人的安靜、專一與中和、雅正,清微淡遠,以及潔凈精微。“琴者,禁也”,君子之琴,不走邪門歪道。琴還可以淬煉我們的心性,使之通向敬、靜、凈的品質:“恭敬”的“敬”,“安靜”的“靜”,“凈化”的“凈”,從不同的方面來磨煉我們的信心,鍛鍊我們的技藝,提高我們的人品。這也是中國文化中一個根本特點,所有的藝術,對我們來説,都指向體道,都指向人格的淬煉:志於道、據于德、依於仁。精通“藝”,是為了培養人格、鑄就人格、提升人格。這些都是先生談到“琴”的時候,反覆講過的話。先生調琴的手也特別好看,指甲很長,完整地蓋住了指尖,像是敦煌的音樂菩薩。
快樂老人 ,下學上達。我們有幸和先生一起在敬德書院賞月,也有幸和師母一起在東嶽廟拜月,先生和師母帶領弟子們從遊的狀態,相處的狀態,最能領略到孔顏樂處的真實不虛。除了佛道醫易,先生也很重視儒家,尤其是荀子。荀子曾把物分四大類: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氣有生但無知;禽獸,有氣有生有知但無義;人類,有氣有生有知又有義。因為人為萬物之靈,所以更要有知有義——“義者,宜也”,懂得“群居合一”之道,必須有一種自覺,自律。文化就在生活中間。不能離開生活來講文化,所以先生主張:“我們傳播傳統文化國學,不應該光從書本上面來,也不能夠光讓孩子們去背書本。要給他們從生活中間體會我們傳統文化,特別是孩子,我們更重要的是,要讓他們從小養成一種生活的習慣,就像朱熹講的灑掃應對。”先生甚至覺得孩子們沒事雕刻竹子,或者玩玩插花,都是很好的遊于藝的活動;談到教育的時候,先生也不止一次以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為教育的宗旨——順其自然。郭橐駝其實是個園藝師,唐朝的柳宗元以此文反思為官之戒,今天的樓先生卻常以此文啟明教育之方。可見,園藝和教藝相通,諸藝皆通于道。
道藝:有唱應須和
與古為徒,樓先生不僅僅在思想上,藝術上,日常行為上,與古聖先賢為伍,有的時候還會和古聖先賢相唱和,最典型的就是“盡人事”與“聽天命”這樣的課題,我們大概很多時候都難免於糾結其中,不得脫身,蘇軾曾雲:
信命者必盡人事,然後理足而無憾;
樓宇烈省思後,便化出了自己的心得:
盡人事者必信命,然後心安而無怨。
蘇軾墨跡
與天為徒,中國藝術都有師法自然的特質,人永遠也要向天地自然學習,才能從道德境界飛躍出天地境界。
青山不墨韆鞦畫,綠水無弦萬古琴。
這幅對聯樓先生也續了兩句:
活色生香筆難到,自成天籟手何能。
其中自有禪機,使人想起蘇軾的《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先生經常在他的“三不堂”和人融成一片。所謂“三不”即是:“不茍為”“不刻意”“不執著”,他在“三不堂訓”中寫道:“不茍為,唯貴當;不刻意,順自然;不執著,且隨緣。因此,去過“三不堂”的人都仿佛去過了桃花源,春風同坐,秋月同輝,滿堂和氣。先生以一己之力保留了非常傳統而純粹的中國文化,也帶領樓門的全體師生用最樸素的方式表達著中國文化,星星之火,不絕於縷。
(本文標題原為《 志於道、據于德,遊于藝——樓宇烈先生的幾個愛好》,發表略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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