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民間去——去年年末,國家博物館一樓南側的展廳入口處寫著這樣四個醒目的大字。這是潘魯生此次民藝展的主題,也是他四十年來從事民藝研究與創作過程中所踐行的路徑。與潘魯生深入對話,便會懂得馮驥才對他的那句評價:他一直站在民間、田野、大地中。
從民間來,到民間去
在“到民間去——潘魯生民藝展”的展廳裏,人們常常在一個名為《方寸經緯》的作品面前駐足。十種色彩豐富的民間織布紋樣以經緯交織的方式被立體地呈現在一整面獨立的墻上。這是民間手藝登堂入室的典型作品,也是雅俗共賞的傑作。飽含鄉土氣息的織布技藝為何置於博物館這樣的場所也毫無違和感?潘魯生説可以這樣理解這件線性作品:線在傳統民間工藝中使用極為普遍,它本柔軟碟曲,一旦用力繃直便承載了人的力量;線可織錦布,機杼聲聲中,花樣繁複;可彈墨線,墨鬥定空間,橫平豎直……借助線可構建出有序且富有變化的世界。線的色彩、長度、曲直、走向不同,所構成的平面與平面之間的“互動”亦是多姿多彩,其中隱喻著數理規則、時空界限、倫理綱常等豐富主題。他感慨道:“歷經千百年的用線工具遇上世代傳承的溫暖色彩,方寸間穿梭的經緯線,可‘開拓’出一方質樸規矩的廣袤天地。這就是從民間來的藝術,是真正的藝術。”
潘魯生曾在一次關於自己家鄉山東的民藝作品展覽上展出了一件舊陶罐,在被問及這平淡無奇的罐子有何特殊時,他説:“這件陶罐是從我的老家山東曹縣拿過來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奶奶用來放雞蛋的罐子。當時看到它,就感覺特別美,很多有關家的記憶都在裏面。”那一次展覽的主題恰恰正是記住鄉愁。
上世紀八十年代,正在學習美術的潘魯生常常利用假期到外地寫生,看到老百姓製作的剪紙等手工藝品十分精美,就用自己的畫作來交換,就這樣開始了他民間手工藝品收藏的漫漫長路。他解釋了自己堅持“到民間去”的初心:“幾十年行走在田野鄉間,我從民間藝人身上學到了人間大愛,從民藝研究中感悟到了人間大美,收穫了很多研究與創作的快樂。在民藝探索之路上,慢慢理解了那些樸素的鄉土物件都是一代代先民了不起的文化創作,其中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和珍貴的人文關懷,那份關於鄉土、鄉情、鄉愁的情懷成為我從事民藝研究的初心,長久地支撐了我的研究事業。我是這樣開始的,就要這樣堅持,真正走到民間去,才能發現真正的樸素之美。”
在潘魯生的展覽中,常常可以看到頭髮花白的老人指著老物件對身邊的年輕人述説從前。如果説“從民間來”是潘魯生與生俱來的鄉愁情結,“到民間去”便是一個民藝工作者身體力行的堅持。他要去尋找的不僅是在鄉土、民間、生活裏的有形的民藝,更是深入民心、民情、民智的無形文化。
在“人走歌息”中搶救民藝
歲月更疊,歷史的車輪在前行時總會伴隨著一些東西的遺失與消亡。幸運的是,有潘魯生這樣深情的人,他注視著那些被人們遺落的鄉土記憶,視若珍寶,也為民藝面臨的傳承與傳播困境而擔憂,他給自己其中一本民藝著作起名叫作《搶救民藝》。
談及這個話題,潘魯生眉頭微蹙説道:“社會從農耕文明到工業文明的轉型會受到新發展和新變化的衝擊,傳統民藝也陷入到自己的困境和難題中。如同自然生態環境一樣,民藝也在工業文明極速發展中遭受破壞,而民藝生存環境嚴峻的根源就是其所依附的民間生活和文化的喪失。”
為何要用搶救二字,他的理由十分有説服力:民藝具有文化、經濟、倫理等多重價值。令人惋惜的是,不少瀕臨失傳的民藝會出現“人亡藝絕”“人走歌息”的現象,隱含在那些老物件中的文化資訊也因人的離去而無從考證。在這種情況下,發掘搶救散落於民間的藝術作品,記錄其功能、結構、工藝流程以及文化內涵,盡可能多地用民族志等方式對民間工藝進行全方位記錄,十分迫切。唯有如此,文化傳承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才能有所依託,才能更好地賡續造物文脈。
活態傳承,是潘魯生反覆強調的“搶救”核心。
作品《方寸經緯》中展示的鬥紋布常見於山東菏澤地區,從植棉紡線到上機織布需要72道工序,織女們能夠用22種色線變幻出1990多種圖案。潘魯生説:“這些織法都在民間藝人的腦子裏裝著。”他始終相信,民藝裏面保留了我們民族的文化基因,它是“活著”的遺産,要讓它“活”在當代生活中,才能體現它的生命力。當一些民藝面臨傳承與發展的困境時,我們要回到生活本身去尋找答案,不僅要幫助和支援傳承者去守護它們,還要去理解人民的文化需要和生活方式,由此去創新發展,使民藝成為百姓生活中富有生命力的組成部分。
宏大命題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2021年,潘魯生團隊為中國共産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紀念館前廳創作了一組氣勢磅薄的主題壁畫,採用高溫燒制的瓷板畫工藝,以1100度高溫反覆燒制,最終形成色調協調統一、材質堅固、畫面壯麗且富有浮雕層次的特色瓷板畫。其中《中流砥柱》和《民族脊梁》兩個經典畫面同樣出現在了國家博物館的展廳裏,而這一次,兩幅巨型作品均採用手工繡制,選料精良,每件作品的完成經歷了設計、上稿、勾稿、上繃、勾繃、配線、刺繡等十幾道工序,以絲、棉為基礎材質在不同色塊間來回穿插編結,最終呈現出纖維材質本身的光澤感,且具有柔和溫暖的觸感。潘魯生很滿意這兩件作品的“重現”效果,“觀眾在體悟中國共産黨波瀾壯闊的百年征程的同時會感受到一種和諧質樸的視覺美。”
展覽中尺寸最大的是一幅接近十米長、二米四高的手繡作品——《大匠絲路》,畫面取材于我國傳統工藝場景,歷時四年時間完成,描繪了絲綢之路上的百工匠作,包括商業貿易、海上漕運、絲綢香料運輸等場景,頗有《清明上河圖》式的雅致。然而,潘魯生想要表達的遠不止這些日常瑣碎,還有更為宏大的命題:絲綢之路不僅是一條通商之路,也是中華民族傳統工藝的傳播之路,是工匠造物文化的交流發展之路。作品通過描繪絲路大匠勞作的場面、技藝傳承、風俗習慣等諸多與工匠勞作有關的畫面,不僅展現了絲路百工匠作的傳播歷程,再現了絲綢之路中傳統工藝的發展與變遷,更讓我們從民藝中體悟到生生不息的創造精神。
潘魯生解釋了這些宏大題材的民藝作品被廣為認可的原因:“民藝形式多樣,富有表現力和創造力。讓題材廣泛、形式多樣的民藝與當代藝術創作相結合,是弘揚傳播傳統技藝的一種創新發展方式。這個展覽提供了民藝進行藝術轉化的一些嘗試性思路——當代藝術可以與民間的觀念、民間的工藝、民間的色彩體系以及民間的敘事方式相融合,這種講故事的方式恰恰具有其當代性。”
我們不難發現,在潘魯生的民藝世界裏,被百姓尊為“聖人”的孔子、被歌頌弘揚的時代精神都可以以最樸素的織繡、木板雕刻等方式走進當代的博物館。民藝不再是局限于柴米油鹽的“小家碧玉”,宏大的主題也有了另一種表達的可能。傳統與現代、雅與俗都在這裡帶著躍躍欲試的熱情撞個滿懷。
傳統工藝美術走向現代手工製造業
民藝作品從鄉村走進博物館,只是潘魯生民藝保護與傳播工作的一小部分。展覽會如期閉幕,但民藝需要持續的關注度,因此,從傳統生活中來並逐漸演變為藝術形式的民藝,如今需要再次回歸日常生活,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什麼樣的民藝作品才是值得收藏和研究的?潘魯生説:“那些能夠讓人自然地産生聯想和興趣,喚起文化記憶,在匆匆忙忙的日子裏,給人帶來美好和慰藉,帶有生活意義與人情味的民藝作品都值得收藏和研究。當下,物質越來越豐富,人們衣食無憂,但為什麼會越來越喜歡回憶老家的味道?因為這種回憶與其説是在守護記憶與傳統,不如説是在守護人心與人性中最本質、最溫暖的東西,它讓我們掙脫物質慾望的桎梏,重新打量事物、體味人情、感受生活的意義。”將這些優秀的民藝作品發展成藝術衍生品便是一個他認為可行的思路。好的藝術衍生品需要把民間文化創新理念和現實生活結合起來,讓民間手藝重新回到人們的生産生活中,激發出觀者精神情感的共鳴。但只有個別藝術衍生品成為“網紅”是遠遠不夠的,民藝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才是他最近在反覆琢磨的事。
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潘魯生就“推進民族地區傳統工藝振興與特色産業發展”“注重加強鄉村文化與道德高地建設”等話題進一步提出建議,希望進一步發展發揮好傳統工藝的賦能作用,進一步加強鄉村文化建設,推動鄉村振興。結合自己家鄉山東的發展現狀,也形成了關於“山東手造”助力鄉村振興的認識和思考:以“山東手造”為重點,匯集全國優秀手造品牌資源,致力實現從傳統工藝美術産業走向現代手工製造産業,從供欣賞的工藝品走向生活日用品,從重視工藝大師走向全面關注一線工匠,從傳統作坊走向現代作坊工場,從“來樣加工”的代工模式走向自主設計品牌,從單一經營走向網路多种經營,在服務生活、創造價值中實現中華傳統工藝振興。
在採訪的最後,潘魯生再次強調了創新二字對於傳統技藝和文化發展的重要性。例如,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在傳統工藝傳承與設計、技術創新結合方面做出了很好的示範,他們積極通過校地合作、校企合作,協同創新,提升了智力産業轉化效率,促進了傳統工藝美術應用與創新,打造成了一個文化服務、設計服務的經濟發展驅動基地。潘魯生進一步解釋説:“關鍵是要建立適合文創産業特點的管理運作模式,構建多方共建、共治、共用的運作管理機制來打造文化創意産業和智慧製造設計的高端智庫。加強文化共性關鍵技術研發,運用區塊鏈技術,促進智慧財産權保護和文化創意、創新設計成果轉化。此外,發展文化産業,擴大優質文化産品供給,推動文化和旅遊融合發展,加強設計創新等等都是重要任務。”
潘魯生是一位十分忙碌的民藝工作者,我們時常可以在各個平臺上看到他活躍的身影,看到他面對鏡頭侃侃而談,暢想民藝的明天。他越忙碌,我們應該越欣喜,因為曾經被忽視、被遺忘的那些尋常人家的技藝正在逐漸被看見、被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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