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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新作《書房一世界》之《杯中泥土·老照片·姥姥的花瓶》

發佈時間: 2020-06-19 10:25:25 | 來源: 馮驥才工作室 | 作者: 馮驥才 | 責任編輯: 王肇鵬

馮驥才先生“心居”一景


書房是作家心靈世界的具象化,而任何人的心靈世界中,都有一塊天地屬於親人。馮驥才先生的書房中,就有不少角落,凝結了他與親人的回憶,洋溢著濃濃的親情。


在此選摘馮先生新書《書房一世界》裏有關親情的三篇短文,分享給您。


杯中泥土


在澳大利亞墨爾本一個華人家裏做客,他櫃子上放著兩樣東西引起我的興趣:一隻玻璃杯,裏邊是土;一個玻璃瓶,裏邊是水,瓶蓋用白蠟封著,防止蒸發。我問主人這是什麼。他説他是移居澳洲的台灣人,心懷故土,因帶來家鄉的泥土與河水。我聽了很感動。


有情懷的舉動,總能叫我感動。


壬申年到自己的老家寧波慈城舉辦畫展時,受到家鄉親人真心愛惜,深感於心。特別是父親出生的房子與院落猶然還在,叫我分外欣慰。那時正要給父親遷墳。我忽地想起澳洲那個台灣人的舉動,遂在當地的瓷器店買了兩隻淡茶色的杯子,與同來寧波的兒子馮寬在祖居的菜園中挖了兩杯泥土,帶回津門。一杯在父親遷墳下葬時,擺放在父親骨灰盒邊,以示“入土為安”;另一杯拿到書房裏,先把書架一格的圖書騰出來,再將這杯老家的泥土恭恭敬敬地放上去,如同供奉。


我的生命來自這泥土;有它,我心靈的根須便有了著落。


父子倆在祖居的菜園中挖了兩杯泥土


珍藏在書架上的杯中泥土


老照片


書房中少不了照片,多是拿來時隨手立在書架上的,過後不知什麼原因拿到什麼地方去了。漸漸發現,在書房裏立得住、立得最久的是老照片。老照片與新照片不同,新照片是記錄,老照片是記憶。它已經成了記憶的載體,記憶著某個時期或時代的生活,它後邊有一大片過往的生活與情感。它的內涵往往大於它的本身。


我書房中有大小四張老照片,已經立在那裏至少二十年。


一張是母親的。她今年102歲。她近年一些照片和百歲照都存在我手機的照片庫裏。但立的書架上的卻是她1945年的一張舊照。當時母親28歲,我3歲,年輕母親的清新與美麗都保留在這張照片上。


年輕母親的清新與美麗都保留在這張照片上


再一張是我與妻子同昭相識時她的一張照片。我喜歡,但那時幾次向她要,她都不肯給。


還一張是我和妻子同昭交朋友時拍攝的第一張闔影。時間是1964年,我22歲。攝影師是一位聾啞人。圓圓的腦袋,和氣又聰明。因為他聽不見聲音,用不到府鈴,他便在自家門口裝一個拉繩電燈。燈繩垂在門外,燈泡在屋內;外人來找他,在門外一拉燈繩,裏邊燈亮了,他就來開門——這是他的發明。他的審美力和拍攝技術都上佳。他是我們居住的五大道地區(舊英租界)大家公認的最好的攝影師,他不輕易給人拍照,能請到他拍照是一件榮幸的事。他使用一台老式的十六毫米德國蔡斯牌相機,照片是方形的。拍照那天同昭很高興,特意穿一條紅色有細條紋的連衣裙。這裙子好像她只穿過這一次。但那時沒有彩色照片,紅顏色到了照片上就變成黑色。從這張照片可以感受到我們在一起畫畫和交往那段歲月的無憂無慮。我那天高興中還有點緊張,因為她與我交朋友已經兩年,終於同意與我拍張闔影照了,合影可是一種認可啊。因此,那天不管這位聾啞攝影師怎麼朝我努嘴擠眼,我也笑不出來。


與妻子同昭交朋友時拍攝的第一張闔影


再一張是與兒子馮寬的合影。應該是1978年春天吧,兒子10歲。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做《父子應是忘年交》,是説做父親的總是把兒子當做兒時聽話的兒子,不知道兒子在不知不覺中已長成獨立的男人,需要你和他重新相處,建立起一個美好的“望年交”的關係。但這張照片,兒子還在兒時,溫順、聽話、需要保護,隨時拉過來就可以抱一抱。我很懷念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不會再有了。因此,這照片便一直立在書架上。


姥姥的花瓶


姥姥的花瓶怎樣會到我的手中,不知道了;但只要看到它,就會想到姥姥。


這是一隻陶胎青花梅瓶,普通的民窯,並不高貴。但樸實醇厚,釉質滋潤,底色白純,藍彩鮮亮;瓶上畫著一棵梧桐,樹下一女子與二童子舉花歡舞,畫得很隨意,形象稚拙又生動。瓶底上以刀潦草地刻劃出四個字“成化年制”。不管它是否贗品,也不管瓶底多有磕碰殘缺,由於它是姥姥的遺物,就無比珍貴。


姥姥家在山東濟寧,名傅芷棠,1890年生。1928年隨外祖父戈子良遷至天津。姥姥戴一副細邊圓眼鏡,清癯瘦小,清雅和善,性情柔韌,人很自尊;她好讀書,最愛講三國和東周列國。我所知道關於泰山的許多事,都是姥姥講給我的。姥姥很疼愛我,一次給我手織一頂毛線帽,拿給我時,在樓梯上摔了一跤,那可怕的摔跤聲很響,現在都能想起來,想起來都覺得疼。


姥姥在五十年前就不在了。我手裏只有她這一件遺物。這瓶子就像她本人,永遠親切地立在那裏,它不能缺少。有一次搬家不知塞進哪個紙箱,急得我翻箱倒櫃折騰兩天,也沒有找到。我真感覺世界的一塊地方空了。過幾天,清理衣箱時突然發現它,原來我怕它摔了,裹在了一件厚衣服裏邊。在我驚喜地看到它的一剎那,感覺就像忽然見到了姥姥,我把它抱得緊緊。


姥姥的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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