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獲獎後第二天就開始想 怎麼突破“諾獎魔咒”
在諾獎症候群的壓力下,莫言既沒有冒進求成,也沒有畏縮不前,而是按照自己的節奏一路走來,這是我們最為樂見的。
以2018年度他最受關注的短篇小説《等待摩西》來看,莫言沒有太刻意的語言、太花哨的手法,只是以第一人稱方式按年代敘述,近於紀實性的回憶錄。主角的故事是荒誕的,卻是以旁觀者的冷靜視角交待出來,不動聲色之間,自然而然地呈現出政治碾壓下的人生,反映了歷史的怪現狀。這是以質樸方式書寫一個傳奇,體現了大匠若拙的功力。從《紅高粱》到《檀香刑》,莫言的寫作對象集中在底層的鄉土小人物,《等待摩西》仍然延續這一主題,但悄然將重點置於教徒這一群體。主角原名“柳摩西”,改名“柳衛東”,濃縮了時代的翻雲覆雨,是深有意味的設定。這似乎是莫言在寫作題材上的一個突破,可能預示了新的敘事空間。
《等待摩西》的故事背景仍放在山東高密。莫言始終沒有離開那裏,就像安泰俄斯之於大地,莫言依然是從高密汲取著力量,汲取著文學的生命力與激情。
文學創作進入第三輪
把自己不明白的事理直氣壯地寫出來,就是詩
把自己明白的事遮遮掩掩地寫出來,也是詩
羊城晚報:自從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復出”,最新寫作的體裁就有短篇小説、戲曲文學劇本、詩歌,為什麼會進行這樣的多體裁創作嘗試?
莫言:我以小説成名,最喜歡寫的還是小説。但任何一種文學形式的嘗試,對小説創作都是有積極作用的。各種藝術觸類旁通,我過去的小説創作得益於民間戲曲甚多,像《檀香刑》,這部小説跟我故鄉的茂腔戲緊密相連,裏面有大量的戲曲元素,而我從小就是接受了民間戲曲的熏陶、滋養。多少年來,一直希望能寫一部戲曲,來回報這種藝術形式對我的滋養之恩。2017年發表的戲曲文學劇本《錦衣》,是我十幾年前就開始構思的。2000年在澳大利亞的一次演講中,我講了母親當年給我講述過的這個故事,然後我説將來會把它寫成一部戲曲文學劇本。一直拖了好多年,終於在2015年的時候寫完了,之後把它修改發表了。
我寫詩歌實際是向詩人致敬。只有寫過這種詩,我才能夠更好地讀別人的這種詩;只有寫過戲曲文學劇本,我才能夠更好地理解別人的戲曲文學劇本。過去,有很多詩我看不懂。寫了幾組詩之後,感覺到那些當年看不懂的詩,現在看得很明白。我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寫,我也知道有時候某些詩歌裏面的一些話,詩人自己也不明白,但是他寫出來了。從某種意義上説,把自己不明白的事理直氣壯地寫出來,就是詩。把自己明白的事遮遮掩掩地寫出來,也是詩。
總之,這個多種文體的實驗是一個很愉快的過程。
羊城晚報:您的長篇小説創作在2009年的《蛙》之後似乎暫停了,十年沒有長篇小説問世,為什麼?
莫言:我知道有些讀者對我的長篇小説有期待,我很感激。大家既然都希望我寫長篇,我肯定還是要寫的。當然不是大家希望我寫我就必須寫,是因為我心中還有幾部長篇的構想,所以我要寫。長篇這種藝術形式確實是小説領域裏面重要的大活兒,也最考驗一個作家的耐性、體力、才力。
羊城晚報:近些年寫了這麼多短篇小説,感覺和寫長篇小説有什麼不同?
莫言:我創作生涯的第一輪創作應該是從短篇、中篇、長篇,然後到《豐乳肥臀》。寫完之後,又一個輪迴,又是短篇、中篇、長篇。那麼現在進入第三輪了,就是由戲劇、短篇、詩歌開始。之所以選擇先從短篇小説開始,是因為獲獎後,時間精力上各種各樣的牽扯,在精神上的各種各樣的干擾,使得我沒有大段時間寫作長篇小説。而短篇小説佔用的時間相對少一些,另外寫作短篇小説也可以使自己的寫作技巧不至於生疏,使自己的頭腦時刻在文學裏面得到訓練,保持一種創作的激情和對文學素材的敏感。
羊城晚報:在網路寫作的時代,科技高度發達,這種新的載體及其帶來的時代氛圍對您的寫作有什麼樣的影響?
莫言:關於網路文學、網路寫作,我也談了很多。首先我認為網路文學與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並無高下之分,現在也涌現出很多優秀的網路文學作品。它的出現是時代和科技的産物,文學的載體從紙張變成了網路、電子書,但無論科技如何變化,優秀文學作品的標準沒有變,寫作者想要寫出優秀作品的目標也沒有變。
當下時代的所有特徵都會對生活其中的個體産生深入的影響,對於作家而言,他們的感受或許更為細緻和強烈。這種對當下的感受必然會在我的作品中顯示出來,如果按照時間順序來閱讀我的作品的話,你能清楚地感受到這幾十年來時代的變化。
上世紀80年代,我閱讀了一些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作品。這些作品對我與其説是“影響”,不如説是“啟發”,啟發我創立自己的文學根據地,寫出具有自己獨特風格的作品。我不會刻意遵循某種文學觀念,也不在意新舊觀念之分,對我而言,寫出精彩的故事,塑造出獨特而生動的人物形象,就是我的文學觀念。
羊城晚報:對當下年輕一代寫作者的出現有怎樣的觀察?
莫言:我經常讀他們的作品。很多年輕作者一齣手就很老練。我相信每一代都會出現特別優秀的作家。
未來小説
或許不會發生在高密
是故事本身找到了自己的腔調
無論風格如何“魔幻”,核心還是現實主義
羊城晚報:不管是讀者、批評家還是作家,似乎都更看重長篇小説,似乎長篇小説才能代表一個作家的最高水準,您怎麼看二者的分野,它們是否有輕重之分?
莫言: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捍衛長篇小説的尊嚴》來闡釋我對長篇小説的看法,但並不意味著我認為中短篇小説和長篇小説有高下之分。長篇並不是衡量作家藝術成就的唯一標準:長篇也好、中篇也好、短篇也好,都是很重要的。國外很多大作家,像契訶夫、莫泊桑都是以短篇成名,但他們的文學地位依然是重要的。現在國外對短篇小説也很重視,但在國內,大家確實是更看重長篇小説,這是什麼原因我不清楚。但大家不要忘記魯迅沒寫過長篇,蒲松齡也沒寫過長篇就行了。
羊城晚報:您早期的短篇小説似乎更為詩意更具文學性,注重一種氛圍、一種感覺的營造,而《等待摩西》則更為冷峻簡練,長句也少了很多,這種轉變背後是出於什麼原因和考慮?
莫言:短篇小説創作貫穿了我迄今為止的創作生涯。我寫了近百篇短篇小説,也操練了各種風格和技巧,有你説的詩意的、文學性強的,也有風格平實的。最近推出這一組以故鄉人事為主題的短篇,大家也注意到了語言上的一些特點,這固然與我個人的經歷和心境有一定關係,但我沒有刻意去追求某種風格,其實是這些故事本身找到了自己的腔調。
羊城晚報:您的短篇小説較多的題材是現實的,手法也是寫實的,似乎與您在長篇小説中更多魔幻手法的運用不同,這是不是預示著您的創作開始轉向現實主義?
莫言:你指的是我近期的短篇小説創作嗎?《故鄉人事》系列可能給大家的印像是比較平實,樸拙的。其實,我寫了很多短篇小説,也嘗試了各種風格。前一陣一位義大利譯者正在翻譯我的短篇小説,其中有《翱翔》、《鐵孩》、《夜漁》、《奇遇》、《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等,這些短篇小説似真似幻、富有魔幻色彩,所以這位譯者説這一組小説是莫言的鬼故事,魔幻故事。但無論風格如何“魔幻”,這些故事的核心還是現實主義的。
我從未認為現實主義過時。問題是怎樣現實,是什麼樣的現實。瑞典文學院評價我是:“通過幻覺現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我覺得這個評價是非常準確的。
羊城晚報:對比早期的短篇小説創作,現在的創作題材似乎轉向了對鄉村落魄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這是否預示著您關注重心的轉移?東北鄉仍然會是您小説創作的“根據地”嗎?
莫言:我近期發表的“故鄉人事”寫了一組當下農村人物,有曾經風光現在落魄的農民企業家、有新一代的農村青年、幹部等各色人等,當然也包括了你説的鄉村知識分子。“高密東北鄉”一直是我創作的源泉,但時代在變,故鄉的人和事也在變,我一直努力在小説中體現這種變化。故鄉會一直持續不斷地提供給我資源和靈感,我未來的小説故事或許不會發生在高密東北鄉,但一定會包含著現實的故鄉帶給我的靈感和啟發。
羊城晚報:以短篇小説為主的創作階段還會維持多久?下一部長篇小説計劃在什麼時候推出?會是什麼樣的題材?
莫言:這個問題比較難回答。有時靈感來了,我會拿起筆來寫,這個靈感會發展成一個短篇還是中篇甚至長篇,我有時也控制不了。有時寫著寫著,短篇就寫成長篇了。
關於長篇小説,我知道讀者最關心這個問題。我只能説我會努力寫出一部讓自己真正滿意的作品。題材嘛,有好幾個構想,等寫出來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給年輕作家的建議:多讀多寫多琢磨
獲得成功的關鍵:踏踏實實做事情
如果不當作家就去做廚師
羊城晚報:很多人獲得諾獎後都會陷入所謂的“諾獎魔咒”,那麼您個人在長達5年的沉寂期間,有沒有産生過寫作的焦慮?
莫言:如果説一點焦慮都沒有,那也是不誠實的。從我獲獎之後第二天開始,我就想怎麼樣突破所謂的“諾獎魔咒”。有人説,這個人得了諾獎就不能再創作了,就寫不出好作品來了。這種現象確實有它的客觀原因。這個客觀原因我也充分體驗了,就是在時間精力上各種各樣的牽扯,在精神上的各種各樣的干擾,這都是存在的。好在我獲獎的時候還比較年輕,57歲,應該還是創作的盛年。用五年的時間擺脫出來,進入新的一輪創作。看起來這個過程有點長,但正在逐步地實現。
羊城晚報:現在在寫作的時候會不會有“不能砸了牌子”顧慮?在創作上會不會更考慮如何表現出“正能量”?
莫言:不管別人説什麼,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慢慢來,不著急。現在這個時候任何的倉促和著急都只能壞事。有的牌子不砸也會破,有的牌子砸也砸不破。我的作品從來不缺正能量。
羊城晚報:獲得諾獎是您小説創作生涯的“高峰”,您覺得還能創造出更高的高峰嗎?
莫言:我要努力攀創高峰。我沒有太多期待和規劃,就是抓緊時間寫,努力寫,希望能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
羊城晚報:您是十分成功的作家,您覺得“成功”的關鍵是什麼?
莫言:剛開始寫作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通過寫作過上好日子,沒有獲獎的雄心,更沒想到有一天會得獎。每個人心中“成功”標準是不一樣的。要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我想還是得踏踏實實做事情。
羊城晚報:如今還有很多年輕人正在加入文學創作的隊伍,以過來人的經驗,在寫作上您對他們有什麼建議?
莫言:多讀多寫多琢磨。
羊城晚報:獲得諾獎對您的生活和創作最大的(好的、不好的)影響是什麼?現在敢一個人去逛街嗎?
莫言:獲獎後,各種社會性事務確實佔用了我不少創作時間,現在喧囂過去,我也慢慢進入了一個新的創作階段。我經常一個人逛街,和獲獎前一樣。只不過,獲獎後有時會被人認出。
羊城晚報:在今年初發表的短篇小説《一斗閣筆記》,您的書房取名“一斗閣”有何含義?
莫言:十幾年前我在故鄉縣城買了一套房子,因為六樓沒電梯,開發商附送一個閣樓。那閣樓像鬥的形狀。我在閣樓上讀書寫字,頗有收穫,便為自己起了個齋號“一斗閣”。有人解讀為“天下才華十斗,吾獨佔一斗”的意思,這是曲解了。
羊城晚報:您的毛筆書法自成一體,每天花多少時間在寫毛筆字上?寫好毛筆字的關鍵在哪?
莫言:寫毛筆字是我的一個樂趣。我有空就寫。以我個人的經驗,要想寫好毛筆字,要多看名家作品,多寫,多琢磨。另外要不怕出醜,寫了給人看,請指點求批評。
羊城晚報:據説您現在也用微信了,請問您的微信上的朋友圈里加了多少個人的微信?在微信裏您會比較關注哪些方面的內容?您怎麼評價微信這種新的“社交”平臺?
莫言:具體人數沒統計過,應該有一百多個吧。我有時會看看朋友圈的資訊,文學、時政等都會看。微信確實提供了交流的便利,但也容易讓人在海量的資訊中花費大量時間。
羊城晚報:您的家人中,誰是您小説的第一個讀者?他們平時會看您的小説嗎?
莫言:我的第一個讀者往往是出版社的編輯。我女兒很喜歡我的小説。
羊城晚報:如果不是專業作家,您最想從事什麼職業?
莫言:廚師。
羊城晚報:您當年走上寫作道路是為了吃上餃子,那麼在物質逐漸豐富的今天、不寫作也能吃上餃子時,您的寫作動力主要是什麼?
莫言:寫出一部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是我目前寫作的最大動力。
莫言
1956年3月出生,原籍山東高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1976年入伍,1984年9月至1986年9月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學習。1988年9月至1991年2月畢業于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獲文藝學碩士學位。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政治部、檢察日報影視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工作,2007年10月調入中國藝術研究院。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名譽院長。
1985年,莫言以小説《透明的紅蘿蔔》橫空出世,次年更創作出《紅高粱》,給文壇帶來了極大的震撼。此後,他又相繼推出《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小説以及《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等戲劇力作。迄今為止,莫言創作了11部長篇小説,25部中篇小説,80余部短篇小説,3部話劇,2部戲曲,5部電影劇本,電視劇劇本50集,並有散文雜文多篇。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五十余種語言,兩百多個外文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