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建築師為了將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建築的機械功能而擯棄了所有對美的興趣,那麼一幢房子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建築師拿定主意要這麼做,它應該類似薩伏伊別墅。 1928年春,一對名叫皮埃爾和愛米莉•薩伏伊的巴黎夫婦同四十一歲的瑞士建築師勒•科爾比西耶接洽,請他為他們及年輕的兒子羅歇在他們擁有的一塊俯瞰塞納河的林地上設計一幢鄉間別墅,那片林地位於巴黎以西的普瓦西。此時的勒•科爾比西耶在他的職業生涯中已經建造了十一幢私人住宅,並以其純粹主義的建築觀贏得了國際聲望。 “我們的工程師在他們的工作中健康又剛健,積極又實用,平衡又快樂,”他在《通往一種新建築》(1923)一書中宣稱,而“我們的建築師卻幻滅而且失業,要麼自吹自擂要麼怨天尤人。這是因為他們馬上就再也無事可做了。我們已經沒有到處樹立歷史紀念物的錢了。與此同時,每個人都需要洗澡!我們的工程師滿足了這些需要,所以他們將成為我們的建築師”。 勒•科爾比西耶建議未來的房屋應該簡樸、乾淨,專業、廉價。他對任何的裝飾都深惡痛絕,以至於同情起英國王室以及他們每年去為議會兩院開幕時乘坐的裝飾華麗的金色馬車。他建議他們把那個雕飾繁複的怪物推下多佛懸崖,換乘希斯潘諾-蘇扎1911年款的賽車。他甚至取笑羅馬這個教育、熏陶年輕建築師的傳統聖地,稱其為“恐怖之城”、“半瓶子醋的地獄”以及“法國建築的癌症”——因為它通過繁複的巴洛克式細節、壁畫和雕塑違背了建築的基本原則。 對勒•科爾比西耶而言,真正的、偉大的建築——亦即最能體現功效的建築——還不如説是四萬千瓦的電力渦輪機或者低壓通風機。在他的書中,他將原來的建築作家為大教堂和歌劇院保留的篇幅讓給了這些可敬的機器的照片。 曾有一位雜誌的編輯請勒•科爾比西耶為他喜歡的椅子起個名字,他將其命名為“駕駛座”,並描述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飛機時的情形,那是1909年春,在巴黎上空——飛行家德•朗貝爾伯爵駕機繞埃菲爾鐵塔轉了一圈——他將其視之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他評論説飛行的必備要求去除了飛機身上所有不必要的裝飾,也因此無意中將其轉變為成功的建築作品。將一尊古典雕塑安置在一幢房子頂上就跟將其安在一架飛機上同樣荒謬,他論道,不過因為如果增加了這些累贅飛機必然無法飛行,它在使這種荒謬性昭然若揭這一點上更有優勢。“飛機會抗議的,”他總結道。 不過,如果説飛機的功能是飛行,那麼一幢房子的功能又是什麼?勒•科爾比西耶列了個最基本的單子(他向其讀者保證其“科學性”),除此以外所有其他的野心都純屬“浪漫主義的蛛網”。他寫道,一幢房子的功能是為了提供:“一,一個抵禦冷、熱、雨、賊以及喜歡窺人隱私之徒的庇護所。二,一個接收光亮和陽光的容器。三,適用於烹飪、工作和個人生活的特定數量的單間。” 普瓦西一座小山頂上的墻後,一條礫石小徑蜿蜒穿過茂密的樹林,通向一塊林間空地,空地中央立著一個細長的白色匣子,四週是長條的窗戶,由一組細得不可思議的柱子撐離地面。薩伏伊別墅屋頂上的一個結構很像水塔或是煤氣罐,細看才知原來是個帶有半圓形護墻的露臺。這幢房子看似一台精細加工出來的精密機器,某種用於未知目的的工業産品,它擁有無暇的潔白表面,在晴朗的白天,反射陽光的強度不啻于愛琴海諸島漁人的村舍。這幢房子看起來整個就像個外星訪客,它屋頂上的裝置隨時都有可能接收到一個信號,然後它隱藏的引擎就會點火,慢慢地從周圍環繞的樹林和傳統風格的別墅群中升起,開始其漫長的去往遙遠星系的歸家之旅。 科學與航空學的影響繼續影響到室內。打開鋼制大門後就是一個乾淨、明亮、空曠得如同手術室的門廳。地板上鋪著地磚,天花板上是光禿禿的燈泡,而且在大廳中間還有一個水池,邀請來賓在其間洗凈外界的塵埃。房間裏最重要的裝置就是一個巨大的斜坡,兩邊有簡單的管狀扶手,通向主要的起居區。起居區裏有個巨大的廚房,裝備有當時所有的先進器具。自然光透過鋼框的條狀窗戶撒滿主要的房間。幾個浴室是衛生學與運動狂的神祠;裸露的管道都能裝備一艘潛水艇了。 即便在這些私密的空間中,整個的感覺仍然是技術性的,是內斂的。沒有任何無關或是裝飾性的東西,沒有薔薇花飾也沒有裝飾線腳,沒有任何炫耀或裝飾。天花板與墻面以完美的直角相交,沒有任何起到柔化作用的額外裝飾。整幢房子採用的視覺語匯無一不源自工業,人工照明採用的是廠房的照明燈。幾乎看不見傢具的影子,因為勒•科爾比西耶曾建議他的客戶將室內佈置保持在最低限度,薩伏伊夫人曾表示想在起居室裏佈置一把扶手椅和兩個沙發,結果遭到設計師的嚴重警告。“如今的家居生活正在因為我們必須要有傢具這種可悲的觀念而陷入癱瘓,”她的建築師抗議道。“這种家具觀應該被連根拔掉,而以設備取而代之。” “(現代人)需要的就是一個僧侶的斗室,有充足的光照供暖,還有一個他可以眺望星星的角落,”勒•科爾比西耶寫道。當建築工人完工之後,薩伏伊一家有理由確信,在這幢他為他們設計的房子裏,這些追求至少是完美地得到了實現。 勒•科爾比西耶為薩伏伊別墅設計的中央樓梯——正如別墅以南幾英里之外安熱-雅克•加布裏埃爾為凡爾賽小特裏亞農宮設計的古典涼亭一樣——所要達到的目的絕非簡單地把人帶到樓上。他是試圖藉此提升人的靈魂狀況。 現代主義建築師所宣稱的純科學和理性方法也不過説説而已,他們與他們的作品之間的關係從根本上講仍然是浪漫主義的:他們期望建築支援一種吸引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將家居建築設置為一種舞臺布景,供演員們上演關於當代生存狀況的理想化的戲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