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是整個房間,單單一幅畫就能幫助我們重獲我們自身迷失而又意義非凡的那些部分。 就拿威廉•尼克爾森一幅畫為例吧,它不過細緻地描繪一個碗、一塊白桌布和幾個沒剝殼的豆莢。第一眼望去,我們可能就會感到一陣黯然神傷,因為我們意識到我們距離它的那種冥想、敏感的精神,距離它表現出的那種質樸、感恩的美以及日常生活的尊貴已經何其遙遠了。 在想擁有這一畫作、把它挂在我們可以日夕玩賞的地方背後,也許隱藏著另一種希望:即通過不斷地看到它,它的品質能夠逐漸影響到我們。夜晚經過樓梯最後看到的是它,清晨上班去的路上最後看到的仍舊是它,它會起到一種類似磁鐵的影響,會把我們性格中那些湮沒了的遊絲吸回到表層。這幅畫會像個衛兵般護衛著我們的心境。 我們珍視特定建築的原因在於它們能夠使我們已然畸形的本性重新恢復平衡,並激勵起我們必須首要處理的俗務迫使我們犧牲掉的那些情感。感到競爭的壓力,感到嫉妒和敵對情緒並不需要主觀努力,但在一個廣大莊嚴的宇宙中感覺謙卑,在夜晚來臨時渴望平靜或者渴望嚴肅和溫柔——這些情感跟我們內在的風景卻構不成相關性,這種令人悲哀的缺失或許能解釋我們為什麼希望將類似的情感綁縛在我們家裏的一桌一椅之上。 建築能夠勾留住我們那些轉瞬即逝、膽小羞怯的念想,將其放大、鞏固,並因此使我們得以永久地通達那些除此之外我們只能意外、只能偶爾體驗到的一系列情感肌理。 我們的家居空間所體現出來的情緒並不需要如何特別地甜蜜或家常。這些空間既能向我們講述溫柔,也同樣能欣然地講述陰鬱。在家的觀念與漂亮可愛等等之間並無必然的關聯;我們以“家”呼之的可以是任何一個地方,只要它能成功地使我們更加牢靠地親近到那些被更廣大的世界所忽略,或我們心煩意亂、猶豫不決的自我無力把握的重要事實。 建築正如寫作,都是為了把那些對我們真正有意義的東西記錄下來。 理想 1575年,威尼斯市委託畫家保羅•韋羅內塞為總督宮的大廳——議政廳畫一組新的天頂畫,議政廳是總督審議政事以及接見權貴與各國使節之處。 完工的作品是以寓言形式對威尼斯政府的一次盛大歌頌。在中央嵌板上,韋羅內塞將威尼斯描畫為一位莊重美麗的海洋女王,由兩位侍女陪侍左右,一位代表正義(手持一對天平),另一位代表和平(她用皮帶拴住一頭睡眼惺忪、毫無兇相的獅子——以防萬一)。周邊環繞的較小的嵌板上描繪的是威尼斯輔助性的美德。“溫柔”表現的是一位年輕的金髮美女,膝頭上靠著一頭溫順的羔羊。她旁邊是“忠誠”,一位淺黑膚色的少女愛撫著一條聖伯納德犬的脖頸。這兩幅畫對面是“繁榮”,由一位面色紅潤、稍嫌豐滿的女性代表,身著低胸禮服,拿著一隻滿溢出蘋果、葡萄和橘子的豐饒角。對著她的是“節制”,畫的是一位頭髮束起、露出一邊乳房的健美少女冷冷地微笑著拔掉一頭兇相畢露的老鷹(代表的可能是土耳其或西班牙人)的羽毛。從韋羅內塞的天頂畫看來,威尼斯共和國簡直沒有絲毫非正義、和平、溫柔和忠實的影子。 1566年,一位名叫卡農•保羅•阿爾梅裏科的學者、朝臣外兼商人邀請韋羅內塞的同代建築師安德列亞•帕拉弟恩為他在距威尼斯只有數英里之遙的地方建一幢鄉間別墅,供他及其家人逃離政治陰謀以及在共和國水域發生的地方性疾病避居之用。帕拉弟恩對於古羅馬的建築如何能完美地體現其社會的理想——秩序、勇氣、自我犧牲以及尊嚴——極為感佩,他想通過自己的設計發揚一種堪可與之比肩的文藝復興意義上的高貴品性。他1570年的著作《建築四書》的標題頁將通過一幅寓言性的版畫將這一説教性的雄心表現得清清楚楚:兩位代表建築的少女向美德女王行禮致敬。圓廳別墅平衡和諧的正立面,帕拉弟恩為阿爾梅裏科構思的這幢宏大的府邸,看來就是這一理想在地上的實現,在威尼托陽光明媚的平原上,日常生活中的爭鬥和妥協都被平衡和明朗所征服和取代了。沿著別墅的三角墻和樓梯樹立著一系列真人大小的雕像,由雕塑家羅倫佐•盧比尼和詹巴蒂斯塔•阿爾巴納斯創作,均取材于古典神話。別墅的主人在讀罷幾章塞內加或審查完黎凡特來的合同後,可以步出露臺透一口氣,抬眼就能望見商業的守護神墨丘利,智慧之神朱庇特或是女灶神維斯塔——他會由衷地感覺,至少在他的鄉間別墅內,他內心最推崇的那些德行已然通過石雕得到了持久的頌揚與表現。 自帕拉弟恩的時代以降,而且很大程度上應歸因于他的榜樣,建造反映屋主理想的住宅成為整個西方建築業壓倒一切的雄心。1764年,英格蘭首席法官曼斯菲爾德勳爵派羅伯特•亞當負責統籌改造他位於漢普斯特德•西斯、俯瞰倫敦的宅邸肯伍德的圖書室。在亞當的指導下,這間圖書室變成了對這位英格蘭最高法律權威性格的一次美輪美奐的祝聖儀式。滿架的希臘羅馬哲學和歷史經典,華麗的天花板嵌入一個寓言性的橢圓部分。其上的花飾名為“榮譽與慾望之間的赫拉克勒斯”,展現的是一位年輕的希臘英雄,顯然就是曼斯菲爾德本人的化身,在到底是將生命獻給快樂(以三位秀麗的少女為代表,其中一位還露著豐滿的大腿)還是為了崇高的公民事業獻身(以一位指向一座希臘神廟的戰士為化身)之間委決不下。不過觀者一望之下都會理解為公民事業肯定勝出——雖然畫作本身以熟練的義大利式肉感色調出之,似乎在暗示少女那邊更有吸引力。天花板的另一部分展現的是“正義擁抱和平、商業和航海”(像是一次眾所期盼的重聚),壁爐上挂的是大衛•馬丁畫的曼斯菲爾德勳爵肖像,畫家選擇——或者被授意——將其表現為倚靠著所羅門(以色列最具智慧的王)聖殿,受到上方荷馬(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故事大師)胸像讚許的注視,右手握著一卷打開的西塞羅(最高貴的演説家)。儼然是位集聖經、希臘和羅馬智慧于一身的完人。 大約六十年後,距此以南不過幾英里處,一家旨在為“科學、文學、文科或公共領域的傑出人士”服務(俱樂部手冊上的表述)的協會——倫敦雅典娜俱樂部的會員為自己在帕碼街修建了一幢新會所。俱樂部會所整整三面的外墻環繞著一條長約兩百六十英尺的檐壁,由雕塑家約翰•海寧以埃爾金大理石雕塑①為原型雕刻出眾多古典人物造型。這些人物正在從事的都是會所裏面的那些英國紳士們感興趣的雅典人的活動:歌唱、閱讀、寫作和演講。俱樂部的正門上樹立著一尊巨大的鍍金雅典娜雕像。這位工藝與智慧女神高傲地俯視著帕碼街,決意讓所有途經此地之人明白裏面的會員是何等樣人,有何等樣之趣味。在距淺薄的皮卡迪利商業中心僅數米之遙的地方,這家協會以其全副的外貌清楚地表明其高墻環抱中的會員完全可以跟黃金時代使雅典盛名遠播的希臘人等量齊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