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黎一條寬闊的大街北端的一個交通島放眼望去,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由莊嚴的住宅形成的寬敞、對稱的走廊,盡頭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廣場中央的柱子上驕傲地立著一個人像。這個世界雖然混亂無序,可這些街區卻整飭有序,謙恭地形成完美的重復樣式,每幢房屋都保證其屋頂、立面和材料跟它的左鄰右舍一般無二。就目力所及,沒有一個復折式屋頂或一道欄杆不在一條軸線上。每一層樓的高度、每一扇窗的位置都跟沿街以及對面的建築協調呼應。隆起的拱廊上接陽臺,陽臺上方是三層風蝕雨淋的砂岩樓房,樓房上接鉛皮鋪就的微拱的屋頂,而每隔幾米就是一根莊嚴的幾何形煙囪。這組建築就像一個芭蕾舞團的舞者在曳步前行,每一位舞者的腳尖在人行道上的位置完全一致,形成一條整齊的直線,仿佛由一位嚴格的舞蹈大師在指揮。這組建築的主旋律之外還有輔助的和聲相伴,由路燈和長凳構成。不論對於觀光客還是敏感的住戶而言,這種精確的奇景都會給他們留下基於勻稱和統一的特性而産生的美的感受,並由此得出結論:一種特定的建築之偉大的核心即在於高度的秩序感。
這條街道正是獨一無二的人類智慧的産物。大自然絕無可能創造出如此整飭、和諧的環境。我們面對的景像是我們最理性、最深思熟律的智識的外化成果。我們可以想像在由如今的寧靜統治之前,這片街區的喧囂景象:窒悶的夏日回蕩著成百上千的工人錘擊和拉鋸的噪聲。建造起整條大街的材料肯定需要一大批各司其職的供應商歷經數年、跑遍全國去採辦得來,他們相互之間都意識不到對方的存在,卻都在同一位優秀的規劃者的指揮下工作。遍佈東西南北各採石場中成群結隊的石匠將耗費數月時間以整齊劃一的動作揮舞手中的鑿子,從而生産出可以妥帖地砌在一起的石塊。
這條街向我們訴説著因為所有建築工作的需要所付出的犧牲。那些石塊或許寧願繼續在它們兩億年前就開始沉睡的地方繼續睡下去,那些鑄造出鐵欄杆的鐵礦石也許寧肯繼續寄宿于松林覆蓋下的中部高地,可是卻跟眾多其他的原材料一起被從昏昏沉睡中哄騙出來,共同成為構造龐大的城市樂章的音符。一位工匠的大車要經過多日的兼程才能到達巴黎,他只能把家庭暫時拋下,在廉價的小酒店打尖,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根管道可以在一幢公寓大樓的二樓跟一個洗手盆靜靜地組合在一起,使生活波瀾不驚而又意義重大地變得更加舒適宜居。
巴黎的這條大街之所以觸動我們,是因為我們意識到它的特質跟通常那些豐富了我們生活的特質想比是何等不同。我們説它美實在是因為自慚太熟悉它的對立面:家庭生活中多的是氣惱和爭執,體現在建築上,則是大街上的各種建築元素根本不注意與左鄰右舍保持和諧,反而一心只想著大嚷大叫地吸引注意,就像那些嫉妒而且怒氣沖衝的情人。這條秩序井然的大街則提供了一個教訓,證明了為了一種更高的、集體的計劃放棄個體自由的好處,因為對整體做出了貢獻,每一個組成部分也由此變得更加偉大。雖説我們是一種天生傾向爭吵、殺戮、偷盜和撒謊的造物,這條大街卻提醒我們,我們偶爾還是能夠控制住這些卑下的衝動,將一片數百年來只有野狼嚎叫的荒野變成一塊人類文明的豐碑。
協調
多年來,我在購物來回的路上總是經過一幢房子,儘管這是我所見過的最醜陋的建築之一,它教給我的建築知識卻比眾多建築傑作都要多。
這幢房子位於倫敦以北一條林蔭道的盡頭,它之所以能吸引我的注意是因為它明顯地根本沒找到自己的定位,一直處於嚴重的身份危機中。看起來它的每個部分每一層都是由不同的建築師團隊分頭設計的,而且後面接手的設計師對其前任的工作根本一無所知,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成了眾多相互衝突的風格的大雜燴,讓人很不舒服。這幢房子的有些部分像是在盲目模倣都鐸式農舍,其餘的則拼命朝哥特上面硬靠。它使用的建築語匯兼有根本就相互衝突的藝術和工藝運動與安女王式的。就連頂層都是扭曲的,似乎沒拿定主意是想要個復折式屋頂呢還是成為規規矩矩的直邊頂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