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彩繪的天花板和雕像,站在這些寧芙和諸神的寓意面前,我們的目光忍不住會變得呆滯或乾脆轉開。自十六世紀一直到十九世紀,在眾多國家的建築業中佔據主導地位的理想化風格實在是讓我們覺得既沉悶又偽善。 我們很難對理想化的建築與出資修建這些建築及住在裏面的現實之人之間經常性的巨大反差視而不見,更別説是體諒了。我們明知不管韋羅內塞是如何表現的,威尼斯實際上在不斷地逃避總督宮議政廳天花板上的那些少女鼓吹的諸多美德。我們知道她買賣奴隸,罔顧貧民,揮霍資源而且殘酷報復敵人。我們知道這片“至寧國土”畫的是一回事,幹的卻是另一回事。我們也知道,還沒等帕拉弟恩的別墅完工阿爾梅裏科家族就已身敗名裂,而且其承繼者卡普拉家族也並未更多地享受到商業與智慧諸神的恩典,他們似乎都在別墅的房頂上嘲笑這個家族的勃勃野心呢。説到那位曼斯菲爾德勳爵,也遠未能融會西塞羅、荷馬和所羅門的天才,其實是個典型的十八世紀中葉的律師,殘酷無情,人性澆薄並善於將其卑鄙的本能隱藏在對經典著作的尋章摘句中。至於雅典娜俱樂部,其會員的大部之所以加入此俱樂部純粹是為了社交的便宜好處,還有就是歪在真皮扶手椅上消磨掉一個個白天,望望屋外的雨滴,吧嗒吧嗒地大嚼嬰兒食品,把家庭整個拋在腦後,如果説他們像伯裏克利的同儕,那麼皮卡迪利簡直就是雅典衛城了。 跟我們這些理想主義的先輩相反,我們更樂意以我們對現實的興趣而自傲。我們珍視的恰恰是那些將玫瑰色的理想拋諸腦後,並能忠實地適合我們的現實環境的藝術作品。我們推崇它們是因為它們向我們揭示了我們是誰,而非我們希望是誰。 然而,理想化的藝術觀念為什麼會如此反常而又如此脫離現實也值得深入探究。我們可以探究一下為什麼在前現代時期長達三個世紀的時間裏,藝術家之受到歡迎正是因為他們能夠創造出絲毫沒有日常瑕疵的風景、人物和建築。我們也可以問一聲為什麼藝術家們爭著要描繪比任何真實存在的公園都更具田園牧歌風味的花園和林間空地,他們為什麼要把大理石的嘴唇和腳踝雕刻得比流淌著真正血液的嘴唇和腳踝加倍地誘人,為貴族和王室成員畫的肖像為什麼顯得比他們本人遠為聰明和慷慨。 此等努力自然不是出於天真或者公然的欺詐。這些理想化作品的創作者也都是凡間俗物而且認為他們的觀眾也同樣如此。韋羅內塞的天花板底下聚集的那些議員心底的慾念自然要比他們頭頂上的表現黑暗得多。同樣,我們也知道曼斯菲爾德想給自己的辦公室增光添彩的想法也不得不跟財富與聲名的誘人召喚爭搶地盤,在雅典娜俱樂部待一個下午就能得到點有價值東西的希望也很少能經受得住茶室裏閒言碎語和薑汁餅乾的誘惑。 對那些理想化傳統的支援者而言,認為藝術家們除此之外還很天真地想有所作為的想法本身就顯得很天真。他們的藝術和建築的目的並非想提醒我們生活原本的模樣,而是在我們眼前展現其理想的狀態,從而促使我們哪怕稍稍地朝踐行和德行跨進一步。那些雕塑和建築物是想助我們將我們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為了使我們對最高的渴望銘記不忘。 理想為何會變 倫敦西北邊一個破敗角落的一家古董店。外面,救護車的嘶鳴暗示了一樁以兇殺解決糾紛的慘劇,警方的直升機在頭頂上盤旋,還有些穿著不相配襪子的人在街上行進,一邊向漠不關心的路人宣佈千僖年災難的降臨。 不過對於這家店舖而言,“古董店”的稱號未免顯得言過其實了些。這裡可沒有舊皮子的味道,也沒有戴著半月形眼鏡的店員;它倒更像是執法官存放沒收物品的庫房或廢品舊貨棧。這是個眾多物品在被拉去充當填埋垃圾之前最後一次期望能吸引一點注意的地方。 店裏的一個角落豎著一樣面容愁慘的物品,是一個帶有球狀兩翼、兩扇凸窗、科林斯式支柱還有一個金邊鏡子的食具櫃。這個物件的抽屜雖説還能用,而且末道漆竟然奇跡般地完好無損,它的標價卻更接近劈柴而非一樣傢具了,因為這樣東西實在太俗麗太醜陋了,即便是最宅心仁厚眼睛最近視的人也不可能視而不見。 然而,這個食具櫃肯定曾承受過多少珍愛啊。在裏士滿或溫布爾登某幢寬敞的房子裏,應該有個女僕每隔幾天就給它撣塵。也許還有只貓在走進起居室之前在它身上蹭蹭尾巴。該有整整一代人驕傲地在這個櫃子上擺放耶誕節的布丁、香檳和斯第爾頓楔形奶酪。可是如今,在這家店舖的角落裏,它滿懷的辛酸抵得上一位年老色衰被放逐的俄羅斯公爵夫人,跟所有肯于傾聽的耳朵講述她芳齡十七時的絕代姿容——雖説她講述的時候滿嘴的酒氣和絕望。 發現事物的美麗自然而然地會引導我們想像我們將始終忠於我們的情感。可是設計與建築的歷史對我們趣味的忠誠卻幾乎無法提供任何擔保。這個食具櫃的命運就濃縮了數不勝數的大廈、音樂廳和椅子的命運。我們對於美的模糊觀念一直不斷地在克制與豪華、鄉村與都市、陰柔與陽剛這樣的兩極風格間搖擺——由此導致我們在每次趣味轉向時都無情地將眾多物品扔到舊貨店裏了其殘生。 這些先例迫使我們推想我們的後輩有朝一日在我們的房子裏溜達時也會像我們如今看待先輩的諸多遺物一樣既非常厭惡又覺得好玩。他們會對我們選用的墻紙和沙發大感驚奇,並會嘲笑我們犯下的美學罪行,而我們竟然對此毫無察覺。這一認識會使我們的喜好帶上一種脆弱、焦慮的特質。知道我們如今熱愛的東西在將來會因為我們現在根本無法理解的原因而顯得荒謬可笑,不論是商店裏的一樣傢具還是聖壇上的一對未來的夫妻,都同樣讓我們難以接受。 這麼説來,也就難怪建築師們會如此堅持不懈地想將自己的手藝跟時尚劃清界線,難怪他們挖空心思(自然是徒勞)想創造出歷經數代都不會顯得可笑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