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當我們的建築與其背景格格不入時會讓我們覺得非常不安,當發現相反的跡象——即建築被烙上了當地鮮明的特色時我們則會很是高興,哪怕是那些我們剛踏上一個全新國家時能吸引我們眼球的小東西。
抵達日本幾個小時後,我躺在東京一家酒店裏輾轉反側之際才第一次注意到房間裏的電源開關和插頭多麼不一樣。來到一個未知國度的興奮感是跟這些小裝置密不可分的,它們對於建築的意義就像是鞋子之於人:能出乎意料地將一個人的個性展現得一目了然。我在它們身上發現了這個民族特性的前兆,也正是因為這種民族特性促使我做此遠行的。它們正是當地那種與眾不同的幸福的徵兆。我的感受並非源自對異國情調的民俗的天真嚮往,而是希望發現存在於地域間的真正差異是如何在建築的層面尋到恰當表達的。我期望電源開關,進而推廣至整幢的建築,能使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正在此地而非彼地,正活在此時而非彼時。三更半夜在我住的酒店周圍溜達了一圈之後,我又見到了更多無可爭議的日本特徵的表現。在一家餐館裏,我因一個電子控制馬桶的複雜操作板而大感驚訝。在一個地鐵車站附近,有臺自動售貨機可以提供瓶裝水,就仿佛一份普通的快餐或袋裝龍蝦幹螯肉。有些建築上裝著成排五彩繽紛的消防栓,在一個超市裏,成桶的海苔漂浮在透明的膠狀物中。在一個遊戲廳裏,除了駕車和滑雪的遊戲外,還有一台投幣遊戲機,要你用一個電動鉗子去抓一隻疲憊又困惑的螃蟹,抓到了就成為你的晚餐。
我回到床上,陷入了時差導致的夢境,夢中滿是霓虹燈、苔園、子彈頭列車、和服以及螃蟹的破碎形象。
不幸的是,次日早晨的東京並未縱容我對當地特色的期許。當兩千萬人趕著去工作時,整個城市都籠罩著一種實用的氣氛。各商業區的街道上擠滿了汽車和身穿深色套裝的上班族:我真不知身在何處。廣告燈箱的燈熄滅後,周圍的建築看起來一心甘於平凡。一簇簇乏味的摩天大樓主宰著地平線,它們陳腐的外觀在無聲地嘲笑我為了抵達此地穿雲跨雪耗費的那十二個小時。就建築意義而言,這跟在法蘭克福或底特律又有什麼區別。
即便是在相對而言的住宅區裏,建築仍然幾乎完全缺乏民族根基或地域特色。巨大的新興開發區隨處可見,每幢建築採用的材料和外觀跟你在發達國家幾乎任何部分的所見都沒什麼區別。在日本的建築中似乎極少見到日本式的特徵。
早期的現代主義者想來對此不會生出什麼抱怨,因為他們本就期盼一個理性時代的來臨,到那時地方風格將完全從他們的職業中銷聲匿跡,正如在工業和産品設計中它們已然銷聲匿跡一樣。畢竟,沒有什麼地域風格的現代橋梁或雨傘。阿道夫•洛斯曾將對特別屬於奧地利式的建築的要求比作對特別屬於奧地利樣式的自行車或電話機的要求,認為這兩者同樣荒唐透頂。如果這一事實具有普適性,那幹嗎還要求具有地域差別的建築?東京好像就是那些現代主義者夢想的一個縮影,你在這兒只憑建築根本就弄不清你到底漂泊到了哪個國家。
不過,畢竟還是有幾個地方給美學留了條縫隙。一位朋友推薦在去一家舊式的傳統日式旅店過一夜,這家旅店在大部分細節上都忠實地再現了江戶時代(1615—1868)的建築與設計風格。
這家日式旅店距東京有一小時的車程,群山環抱霧靄繚繞。周圍是松林和一座苔園,旅店是一幢長條形木造亭閣,上覆傳統的瓦頂。一位穿著和服與日式厚底短襪的接待員引我進入我的房間,房間裝有日式拉門和書法裝飾的障子。房間朝向一條小河和一個林木茂盛的山坡。日落前,我在附近一個露天的天然溫泉裏泡了個澡,然後又在花園的涼亭裏飲用冰鎮大麥茶。晚餐裝在一組漂亮的食盒裏呈上來。我品嘗了什錦火鍋和泡菜——然後伴著山泉沿光滑的古火山岩從山上淙淙流下的水聲進入酣眠。
可是一早,我因為不得不返回東京又開始覺得不爽。我鬱鬱不樂地吃了一碗幹海苔,然後開始思索傳統日本美學上的完美及其現代化身那粗俗的乏味之間的裂痕。
乘列車返回東京的途中,再次飛速地穿越沉悶的住宅區和公寓樓那被糟蹋了的景色時,我卻甚至開始對日式旅店所代表的那個世界生出了反感,我著惱于它無力將其自身轉化、融合進現代的現實中,著惱于它未能找到某種途徑將其舊有的魅力植入新的表現方式。
我面對日式旅店而生的困擾與我曾在英國體驗到的情感頗為類似,那是去參觀龐德伯利的一個傳統風格的村莊,位於多切斯特郊外。儘管那個村莊成功地展現出十八世紀鄉村生活的精髓,可它仍然因為跟當代社會不論是精神還是現實的要求完全格格不入而簡直令人抓狂。它就像是我們幼年時候一個很是親近的上了年紀的親戚,可如今我們已經成年了,而他對在此期間造就了我們如今形象的詳情卻一無所知,不管好也罷,壞也罷。
我在日本停留期間有時確實也看到日本人願意將他們的新建築與他們國家的過去聯繫起來的表現。不過這些努力大部分看來都三心二意、過於多愁善感甚至完全徹底地缺乏耐心。
在京都一個擁擠的角落,在一幢辦公樓的頂上,在空調和天線當中竟有一個很小的傳統神社,看起來就像從天上掉下來響應那些現代建築對付不了的特別的內在需要。過去和現在在此處根本絲毫沒有要融合為一體的跡象;它們只是相安無事地共同存在著,而且看來絲毫沒有相互取長補短的可能性。
而在別處,各公寓的門前只能擺放雪松盆景,苔園也只能種在盆裏從陽臺上挂下來。我曾見過印有書法的浴簾,見過廚房門上裝的障子。我曾用過餐的飯店向觀光客提供不使用塑膠再造品的“真正古雅的房間”。一家保險公司或是郵局屋頂的四角有時會文雅地向上翹起,以向德川時代的建築風格致敬。
不過這些本想超越庸俗模倣的努力的失敗正表明瞭要想在一種現代形式中體現一種文化的傳統特徵是多麼困難。障子並不一定能使一幢房子具有日本精神,同理,水泥和銹跡斑斑的黃銅也並不一定就不能。德川風格的真正後繼者常常並不追求簡單的形似:他們追求的相似更為微妙,端賴於比例和相互之間的關係——就像紫氏部最優秀的譯者常常是那些對具體的文字處理採取極為自由態度的譯家,因為他們知道,逐字逐句的轉換反而極少能保留原汁原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