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宏多年來首次深度專訪,談魏則西事件、談谷歌退出中國、談百度人事調整、談自己十年變化……
《財經》記者 宋瑋/文
這些年來,李彥宏越來越沉默。這位處於漩渦中心的企業家,已經很多年沒有接受過雜誌媒體的深度專訪。他極少對外界表露自己的想法,甚至連百度內部的人,有時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李彥宏對《財經》記者説,其實他經常有表達的衝動,但是他擔心表達會被誤解,會被隨意解讀,甚至成為一些人攻擊百度的利器,所以他選擇不表達;另一方面,他説自己其實很害怕,害怕時間長了以後會麻木、習慣只和周圍特別熟的人溝通。
6月8日,大理,百度聯盟峰會期間,李彥宏接受了《財經》記者專訪,他罕見地袒露了對危機、産品、銷售和人事變動、管理、未來等話題的看法,也試圖澄清一些誤會,他甚至開口談到了自己。
“百度任何的好和不好,歸功和歸罪都應該是我。”他説。
是的,百度今日所有的成就與問題,都可以歸根在李彥宏身上。而百度未來的改變,也只能從他的內心開始。
為什麼要寫內部信?
《財經》:那封內部信是你親手寫的嗎?
李彥宏:是的。
《財經》:動筆寫第一個字之前在想什麼?
李彥宏:我在想,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以及未來怎麼能做得更好。同時我也有一個很重要的訴求,我希望大家能理解我是怎麼想的。其實這封信最開始比這個要長很多,我想寫我2001年提出的“搜索引擎第三定律”,想寫競價排名這個詞是怎麼來的等等。我想告訴大家,它其實是有一個自然的演變過程。但之後覺得太長了,大家沒有耐心聽你這麼多解釋。
《財經》:在這一個多月中,有沒有上網去看大家對百度的評論?
李彥宏:看了。
《財經》:有令你覺得難受的話嗎?
李彥宏:現在這種社交媒體時代,大家更喜歡講感情,而不是講事實,所以這裡肯定有很多憤怒。很多罵我個人的話,我看了當然也是很不舒服,但我更多還是在想,我們怎麼樣可以改進。
《財經》:那段時間看朋友圈嗎?
李彥宏:我還是會看的,我要了解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財經》:在朋友圈裏有百度的負面評論嗎?
李彥宏:有人會轉給我,他們也是關心我,“你看看外面在説你什麼。”
《財經》:你怎麼回復他們的?
李彥宏:當時有一些表達我們真實意思的文章,我跟他們説,你們也看看這些,能不能也轉一轉這些。
《財經》:百度為什麼從當年一家受人尊敬的科技公司走到今天被很多人指責的地步?
李彥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十幾年百度搜索沒怎麼變過,至少在用戶的感知上是這樣。從百度的角度,我們近幾年沒有給用戶提供一個真正創新性的新産品,沒有給用戶帶來驚喜。
雖然是很好的、免費的東西,用的時間長了,他就習以為常了。這個時候當你出現一些不好的東西時,他不會想起來其實我還從百度獲益了呢,不去想的原因是因為時間已經太長了。
《財經》:為什麼這幾年百度沒做出讓用戶超預期的産品?
李彥宏:我們可能相對保守了一些。總覺得搜索足夠重要,只要把搜索做好,就是一個功德無量的事情,但其實我們可以做得更多。這樣即使百度有什麼做的不夠的地方,用戶可能容忍度也會更高。
《財經》:為什麼過去百度有一些産品沒有堅持就放棄了?
李彥宏:你覺得什麼産品沒有堅持太久?
《財經》:比如直達號。
李彥宏:它並沒有真正消失,它只是變了一個形式,我們現在用的是本地直通車來做。對商家來説它更簡單了。
《財經》:在你的內部信中提到用戶體驗。用戶體驗是一個所有人都會説,但是一個很難讓全公司都去執行的詞。
李彥宏:這就涉及到産品的理念。百度的文化是簡單可依賴,在産品上反映的也是如此。我們內部有很多具體的産品原則:比如同一個功能你不能説上面一個button,下面又有一個button,這樣用戶就會混亂。
這次內部信也講到一票否決制,我們在討論什麼樣的行為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出現的,比如説彈窗;比如説自動播放的視頻廣告,用戶沒有點你就出聲音了,這都是絕對不允許的。
《財經》:你覺得百度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階段,一個要把用戶體驗變成規則,明確告訴員工的階段了嗎?
李彥宏:是的。但能夠這麼極端畫出來紅線還是比較少的,更多還是在日常的産品設計和打磨的過程中,一些相對比較模糊的原則,比如你怎麼去打破、去理解用戶真實的意圖。
百度為何接連危機?
《財經》:百度歷史上經過有幾次輿論危機,2008年央視危機,今年初的貼吧事件,還有這次的魏則西事件。這幾次危機本質上有什麼不同?
李彥宏:總體來講都是我們在快速發展的過程中,確實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但每一次都不太一樣,央視危機更多是我們銷售體系管理上確實有漏洞,後來我們把漏洞堵掉了。這次魏則西事件,銷售體系沒有漏洞,和我們簽合同的是三甲醫院,它是完全合理合法地在做事情。
《財經》:百度為什麼會接連出現這樣的危機?
李彥宏:作為一個體量這麼大的公司,真的很難保證不出事。每出一次危機,我們就從中多學一些應該學到的經驗和教訓,把它改進。
《財經》:為什麼我們每次都是在外部的壓力下去改變,難道百度失去了主動糾錯的能力嗎?
李彥宏:不是這樣的,我們一直在主動修改。每天我們的討論中,很大比例都是關於如何改進。比如現在商業推廣中的評價體系就是我們主動做而其他搜索引擎都沒做的,我們的目的就是希望從機制上能夠給用戶帶來更可信、更安全的資訊。
還是那句話,之所以大家現在對百度有這麼多抱怨,是因為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讓大家看到驚喜,有新的産品出來,所以他對過去好的東西習以為常了。
《財經》:為什麼百度商業推廣的標識一直是不清楚的?並且還維持了那麼多年?
李彥宏:我在2001年baidu.com上線搜索服務的時寫過一篇文章,叫《搜索引擎第三定律》。第一定律就是詞型統計,第一代的搜索引擎全部是基於詞型統計的;第二定律是超鏈分析,這是我在美國的時候發明的;第三定律叫做自信心定律——當用戶搜索一個詞的時候,誰願意充的錢多,就説明他更加自信,表明他的內容對這個用戶是更相關的,所以就把它排在前面,當時叫競價排名。但這個詞很容易誤導人,事實上不是誰出錢最多就排在前面,還有其他考慮的因素。
對於一個用戶來説,是不是商業推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結果有沒有滿足他的需求。所以出於這種理念,我們一直沒有把推廣放的那麼清楚。後來確實有很多人在抱怨,正好這次契機,如果更清楚標明,大家接受程度會更高的話,我是沒問題的。
《財經》:你認為搜索引擎的第一使命應該是什麼?
李彥宏:早期的時候我們講快準全新,這四個指標都要做到。最近又有公司內部的員工來問我,我們的使命應不應該改成讓人們獲得最真實的資訊?我的回答是——我們的使命是讓人們最平等便捷地獲取資訊,我們並沒有對這個資訊下一個限定詞。我們要做的就是吧用戶體驗放在第一位。
《財經》:如果在 “魏則西事件”中競價排名的商業模式並沒有錯,那麼百度錯在哪兒了?
李彥宏:應該説是對於客戶資質的審核也許應該更嚴格一些,像這次事件出了之後,我們基本上下掉了所有的軍警醫院。
《財經》:你們對外稱,這些軍警本來就是有資質的。
李彥宏:我們知道軍警醫院有很多科室是外包的,這個風險就比較大,所以我們就把所有的軍警醫院給下掉了,這其實是跟這次“魏則西”事件最相關的一個措施。
《財經》:但是即便這樣也無法保證以後不會有類似的事情再出現。
李彥宏:也許我們未來還會出現危機,我們只能説是從每次危機中吸取經驗和教訓,越做越好。
《財經》:今年初,百度爆發了貼吧事件。當時血友病吧承包給第三方合夥人運營,這個事情你當時知情嗎?
李彥宏:當時血友病吧我是不知道的,這個審批不會到我。但是貼吧賣吧這個事情我知道,比如説像小米吧,我們賣給小米,這樣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財經》:你怎麼看這次貼吧危機?
李彥宏:醫療吧不應該賣,因為它確實風險太大了。無論是什麼樣的規則,你哪怕有1000次做對了,有1次做錯了,後果就會很嚴重。貼吧不是一個天天都獲得高層關注的一個東西,確實也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不管是誰做,最後大家來罵的話,肯定還是來罵我,那麼我們立刻改了就好了。
《財經》:你感覺自己背負了很多不應該由你來背負的東西?
李彥宏:沒有什麼不應該,存在就是合理,我們看怎麼樣更好地應對。
“百度價值觀被擠壓變形”
《財經》:內部信中列了很多百度早年的招聘廣告,比如“投降還是比敵人更強”。
李彥宏:其實這些話這麼多年我一直記在心裏,而且我每次跟別人説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很感動。很多工程師在百度呆了十幾年,我這次提到這句話,他們又跑來跟我説:老李,我當初就是因為這句話才來百度的。
《財經》:你還提到“從管理層到員工對短期KPI的追逐,我們價值觀被擠壓變形”,為什麼百度的價值觀會出現問題?
李彥宏:百度跟其他網際網路公司的不一樣是我強調管理層背景的多樣性,好處就是確實能夠發揮不同人的長處,大家取長補短。不好處是文化價值觀的統一會帶來很大難度。
《財經》: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價值觀出現問題的?
李彥宏:我其實經常會講,我們的文化堅持得不夠,我們需要更加強調,我們要讓新人明白百度是一個什麼樣的公司。
但是畢竟公司好幾萬人,基層員工更多不是看墻上貼的“簡單可依賴”這五個字,而是看我的老闆平時是怎麼做的。這樣新進來的高層人員如果不能夠很好地示範百度的文化和價值觀,就很可能會帶一批人去往錯誤的方向走。
《財經》:“從管理層到員工對KPI的追逐”的源頭出在哪?
李彥宏:源頭也許是百度是特別強調技術的公司,技術人員喜歡量化。到年終時他希望説,到底我的業績分為幾項?每一項衡量標準是什麼?最後能夠打到多少分?如果能打出一個精確的分來,他就覺得心服口服。時間長了之後大家就傾向於去看量化的東西。所以現在我們的反思之一是,怎樣改變大家重量而輕質的想法。
《財經》:你有對員工明確提出很高的KPI嗎?
李彥宏:我們是有KPI的要求,但是不是很高這個很難説。我們有一個以前在谷歌工作的管理人員,他剛來的時候就跟我們argue這些東西,他説在谷歌大家制定一個指標,如果你完成了,太好了,如果沒完成也是OK的,他的期望值就是你完成60%就不錯了,當你定的時候可以定很高,完成可以完成60%,是OK的。我説百度的KPI不是這樣的,我們定出來是希望你百分之百完成的。KPI是一個promise,既然是承諾就要兌現。所以可能很多的百度的人員確實很拿這個東西當回事。我覺得KPI大家當回事也沒有什麼不對,但是當KPI跟價值觀産生衝突的時候你怎麼來辦?這個才是更關鍵的問題。
《財經》:或者,你的員工認為你最在意的就是KPI。
李彥宏:有可能是,有可能大家對我有很多誤解。
《財經》:在這封內部信之前,你有多久沒在內部提百度的價值觀了?
李彥宏:我經常提,但是給全體員工發信並不多。
《財經》:為什麼?
李彥宏:其實我經常有寫的衝動。但畢竟百度是一個好幾萬人的公司,內部信其實就是公開信,媒體立刻會看到,媒體看到會做這樣的解讀那樣的解讀,很有可能會被解讀歪掉。
《財經》:你覺得高層的想法和你一致嗎?他們也認為價值觀是最重要的嗎?
李彥宏:大多數人是的。但是他們,尤其是新加入的,他們對於百度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其實還有可能有誤解,比如説KPI到底有多重要?
《財經》:什麼誤解?
李彥宏:比如説KPI到底有多重要?剛來的話有可能不能夠完全理解。
《財經》: 那KPI到底有多重要?
李彥宏:它是不能夠跟價值觀有衝突的,價值觀是比KPI更重要的東西。
如果谷歌重回中國?
《財經》:百度最大的危險是什麼?
李彥宏:如果我們不能提前感知市場將要發生的變化,我們就有可能落後。
《財經》:如果谷歌重新進入中國會怎樣?
李彥宏:其實它進來大家就會明白,今天的中國網際網路已經很不一樣了,即使當初它離開的時候我們也是70%多的市場份額。
《財經》:你認為公眾對百度、對你最大的誤解是什麼?
李彥宏:我覺得大家對我和對百度的誤解可能跟谷歌非常有關係,第一大家覺得是百度趕出去了谷歌,其實這個就是你只要稍微理性思考一下就不是這樣,我們既沒有這樣的能力,當時發生的事情都是有據可查的,是谷歌自己宣佈不願意接受中國政府的監管,他退出了。
與此相關的就是外界對我的這種誤解是,我是一個政府關係的高手,我能夠把很多官員都搞定,其實這個也是很不對的,我是一個更喜歡琢磨産品和技術的人,並不是特別喜歡和人打交道、搞關係的人。
《財經》:現在人們提起谷歌會説這是一家引領潮流的科技公司,而提起百度會認為是在政府幫助下取得壟斷地位的一家公司,這多大程度上是事實,多大程度上是誤解?
李彥宏:基本上都是誤解。這個誤解你非要讓我説原因,我覺得是因為谷歌退出了中國,大家得不到的就覺得它更好,其實谷歌在中國運營了五年,這五年的市場份額在下降。我確實還是很在乎這個事情的,我覺得百度有今天的市場地位主要是我們自己的努力。
《財經》:什麼時候百度會出現像谷歌AlphaGo這樣的産品?
李彥宏:我也通過熟人打聽過,如果百度也做一個下圍棋的 機器人 去跟AlphaGo比賽的話,他們會不會接受這個挑戰?獲得的答案是他們會接受。但即使得到這個答案之後,我們回來想了想,還是認為今天百度最主要的資源應該放到那些更加有市場前景的方向上,而不是去做一個下圍棋的機器人。所以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去做,並不是技術達不到。
《財經》:你認為百度和谷歌最大的區別是什麼?
李彥宏:很多人都覺得百度和谷歌非常類似:都是做搜索起家,也非常重視技術,同時也都把人工智慧當做公司最核心的戰略。但是不同之處在於,我們起步晚;能夠掙到的錢沒有谷歌那麼多,更關鍵的是,我們是實用主義者,而不是理想主義者。
《財經》:這是否導致了百度在某些決策上的保守?
李彥宏:我最近對我過去這麼多年的理念多多少少産生了一點點懷疑。我們也許不應該那麼實用主義,也許應該加入一些理想主義的色彩,這樣大家才會更喜歡你。
《財經》:保守是你性格中的重要一面嗎?
李彥宏:有一次我到一個大學去演講,當時大學校長做開場白來介紹我,他説大學裏的教授都是很保守的,不敢去到外面去闖,説你看李彥宏是一個企業家,他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弄潮兒,站在時代的最前列。
但其實我不是那個最喜歡冒險的人,我冒的險都是我經過分析、研究之後,我覺得這個險值得冒才去冒。所以你説我是不是一個保守的人?在企業家當中也許我是一個相對比較保守的人,但是企業家這個群體是一個非常喜歡冒險的群體。
《財經》:在早期,百度曾經有投資京東、美團的機會,但是最終你沒有同意。
李彥宏:我們確實錯過不少好的投資機會,我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投進去。但是我覺得投資和真正的擁有還是兩個概念。
從來沒挽留過離職員工?
《財經》:百度在管理上遇到了怎樣的阻礙?
李彥宏:百度的這些特點,多樣化、包容、每個人都是精英。這樣一個群體其實是很難管的。
《財經》:如何改變?
李彥宏:不斷強調使命、文化、價值觀。
《財經》:你會覺得什麼樣的下屬很棒?
李彥宏:能夠獨當一面,能夠把事情幹成的那些人。當然首先是文化和價值觀要符合。
《財經》:你的前員工説,你從來沒有挽留過從百度離職的任何一個人。為什麼?
李彥宏:這是不對的,我挽留過。我這個人可能不是那麼感情用事,我心裏面很真誠,但是表現出來大家覺得一句話説得不痛不癢的,以為我不是真心在挽留。
《財經》:當你想挽留一名員工,你會怎麼説、怎麼做?
李彥宏:我就説我不希望你走。但我確實也和一些離職的員工聊起這個事情,他説我覺得你其實不是特別想留我。其實精英都覺得自己什麼都能幹,也許很多人覺得他離開百度之後能夠幹得更好吧,所以就離開了。
《財經》:百度今年4月做了一次架構調整,李明遠改向向海龍彙報。喬布斯説過一句話,如果一家公司讓主管銷售的去主管産品,這家公司就會非常危險。
李彥宏:我不覺得向海龍是主管銷售的。
《財經》:他從事了十幾年銷售工作。
李彥宏:這也是外界的一個誤解。他大學學的是電腦,李明遠反而學的不是電腦。向海龍確實管過銷售,但是他在這之後又管過産品,又管過技術,其實大搜索整個技術他已經管了好幾年了。
《財經》:為什麼不讓移動部門獨立,讓他們有更大自主權去創新?
李彥宏:不管是移動搜索也好,還是PC搜索也好,都是我們的核心業務,核心業務相互之間的藕合度是非常緊密的,從業務的關聯性來説它們確實應該合在一起。而且公司規模畢竟越來越大,有很多新的機會我需要花更多時間。
《財經》:為什麼以前主管公關的朱光去管金融,讓負責技術創新的張亞勤去負責公關?
李彥宏:我們很多高管都是非常有能力的,他管得好公關並不表明他管不好別的,其實讓他去管金融之前已經讓他做了一些嘗試,比如作為一個金融協調小組的組長去做了一段事件。我覺得做得很好,而且這也是他的興趣所在。
《財經》:你之前説“百度經常會冒出來一個項目我從來沒有聽過,並且很多同事在同時做一樣的事情,這種情況是我不能容忍的。”現在還有什麼事是你絕對不能容忍的嗎?
李彥宏:其實這句話也不能説得那麼絕對,我是鼓勵從下到上的創新的,很多東西你們在做而你不告訴我這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我不能容忍的是,同樣的東西,市場上已經有一個領先者了,我們有兩個團隊在做跟隨者,這是很糟糕的。如果你做的事情是別人從來沒做過的,你可以做。
《財經》:外賣不就是這麼一個東西(跟隨者)嗎?
李彥宏:外賣我們是有不少創新的。我們是第一個做白領外賣市場的,我們自建物流團隊,這也是第一個。百度的騎士給用戶送餐和其他的餐館去送體驗是很不一樣的,而這是外賣很關鍵的幾點。當時市場上的這些競爭對手並沒有做好,所以我們才去做。
《財經》:但現在市場已經發生了變化,你説的這幾點創新,你的競爭對手現在也具備了。
李彥宏:還是要創新。
《財經》:會不會考慮放棄?
李彥宏:如果真的做不過,就不做,該做的決斷也要做。
《財經》:你滿意百度在O2O上的成績嗎?
李彥宏:不能説完全滿意,因為我們現在的市場地位還不是第一。但是滿意的地方就在於我們真正實現了連接人和服務,現在市場上有的服務都可以通過百度最後實現這樣的連接。
人工智慧是百度的未來
《財經》:調查組要求百度整頓商業推廣業務,預計會給百度收入帶來多大影響?
李彥宏:還沒有統計出最新的數字,但是會有降低。
《財經》:收入下降的代價是什麼?
李彥宏:代價無論如何都要承受,我們既然做出了這樣的承諾,是真心希望能把它貫徹執行。當然它也有一定的負面作用,比如很多中小企業可能確實買不起了,因為位置少了。
《財經》:股價是否會面臨較大壓力?
李彥宏:其實這是一個長期、短期的問題,如果一個投資者希望不停的進進出出,這樣的做法確實會讓他虧錢,如果是一個長期的投資者,我堅信這些措施會真正贏得用戶的心,用戶不斷回來百度搜索,他依靠百度獲取資訊獲取服務,長期來講,賺到的錢反而是更多的。
《財經》:目前百度90%以上的收入來自搜索,未來五年內百度收入結構會不會發生變化?
李彥宏:搜索是全世界非常大的産業,而百度又處在一個非常領先的位置。這個錢某種意義上講掙的比較舒服。要想創造出新的、規模化的收入來源,這個過程會很痛苦。
未來的話,連接人和服務是可以從中抽佣的,比如在百度地圖上訂酒店,可以抽佣。金融也是,現在百度做教育的貸款,能夠放出去的貸款利率和資金成本相比,中間有盈利的空間。但這些都是剛剛起步,規模還非常小。
《財經》:百度金融今年才開始發力,不會太晚嗎?
李彥宏:我看早晚更多是看百度的優勢什麼時候能用得上。目前網際網路金融的主流形式基本上是推廣平臺,而百度做金融更多是利用我們的大數據能力、人工智慧的能力,改變現在金融的整個流程和做事方式。
《財經》:百度現在落後於騰訊和阿裏,將來是否有反超的機會?
李彥宏:如果將來反超了阿裏和騰訊,是因為他們的市值變成了現在1/10的話,其實我一點都不會高興。如果是因為我們的市值變成了現在的10倍,我會很高興。人工智慧確實會帶來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在這方面百度目前確實也是非常領先的。如果這個機會我們能夠抓住,百度是可以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公司,變成一個比現在影響力大得多的公司。
《財經》:你認為這需要多長時間?
李彥宏:5-10年。
《財經》:你在今年百度聯盟峰會演講開始時説,你去年就很想講人工智慧,但是沒有講。為什麼?
李彥宏:當大勢沒有到來的時候,你提前講人家會聽到無感,等到它真正熱起來,恐怕也很少有人再回去翻説半年前誰講了什麼。
《財經》:人工智慧是百度現階段最重要的戰略重點嗎?
李彥宏:是的。
《財經》:百度在這個方向上是否出現過搖擺?
李彥宏:幾乎沒有。五六年前我們開始做的時候,是立刻就見到效果了。比如説搜索引擎變成了用機器學習來排序,立刻排序更加準確、相關。所以我們是馬上就能夠嘗到甜頭的。不是像很多人想像説,我做一個下圍棋的機器人,我也不知道五年、十年以後,會不會掙到錢,不是這個路子。
《財經》:百度人工智慧達到了怎樣的水準?
李彥宏:人工智慧無論做的多牛,必須要得到市場認可的才叫真正的牛。百度人工智慧其實幾乎已經滲透到百度所有的産品線當中,比如説手機百度的語音搜索、鳳巢的推廣系統。早年百度大搜索用的基本上是詞頻統計、超鏈分析的專利。但是,近五年左右,百度的搜索自然結構功能的排序基本上都變成了機器學習。
包括無人車,我們現在無人車是可以在比較複雜的路況上沒有任何人工干預行駛。另外就是要看有多少人工智慧領域的大牛在為百度工作,我認為他們的工作到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後才會被市場所認可。但是,這些人本身在學術界的地位,在工業界的搶手的程度都已經是在全球領先的。
《財經》:百度稱無人車五年內可商用,而美國預測無人車商用至少需要十年,而中國的路況還比美國更複雜,百度為什麼有底氣這麼説?
李彥宏:我們在無人車上的判斷確實比很多公司要樂觀。一方面百度在這方面投入非常大,另一方面中國有中國的優勢,中國有一個“先試先行”的政府,政府可以在基礎設施方面做很多其他國家還沒有來得及做,或者沒有能力做的事情。
《財經》:百度做無人車之前,你和政府是否提前有過溝通?
李彥宏:是的。去年12月份,烏鎮網際網路大會我有機會給習主席講解了無人車,講了十幾分鐘。我在快要講完的時候,當時工信部的部長苗圩就插話,他跟習大大講,其實我們政府可以做很多東西,我們在基礎設施上如果做了這個,做了那個,他們做起來就會容易得多。所以我覺得政府在這方面其實已經想了不少了。
《財經》:政府認為這是中國趕超美國的契機之一。
李彥宏:對。
《財經》:除了無人車之外,百度還會做什麼?
李彥宏:我還是比較堅持,我們不應該進入硬體的領域,而是應該是做背後軟體的支援,不管是自主研發也好,還是通過收購,我們都希望是能夠把這些最頂層、最核心的技術做到最領先,為其他公司提供底層的技術。如果這些東西能夠輸出到其他公司的話,帶來的社會影響力會比我們簡單收購一兩個産品要大。
十年間自己最主要的變化是什麼?
《財經》:在你現在這個階段,如何保持你思想的活力和開放性?
李彥宏:其實我很害怕,時間長了以後會麻木、習慣於和周圍特別熟的人進行溝通。所以一方面我覺得我們要不斷招這些年輕人,培養這些年輕人,讓他們去做決策。
另外一方面,我很喜歡和這些新的創業者去聊天。新一代的企業家,他和我們這一代人很多時候想法不一樣。我們起來時中國國力正在逐漸變得強盛,我們很多時候還是習慣於尊崇美國和發達國家制訂的規則。今天的創業者已經不著急上市,有些人説我為什麼要賺錢呢?只要能打平就行了,我可以活得很好。他們的思想完全是不一樣的。這個企業做得成功不成功,這個企業家偉大還是平庸,已經不容易衡量了。現在已經是這樣一個階段。
《財經》:在你眼裏,現在用戶喜歡什麼樣的産品,他們的需求是什麼?
李彥宏:現在新火起來的這些視頻直播,以及大家比較期待的這種AR/VR。
《財經》:你的直播賬戶裏有充值嗎?
李彥宏:我是下載了一些直播的APP,但我自己沒有去花錢,只是簡單感受了一下。看的時候我在思考,這些玩法到底對現在我們現在看到的內容生態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服務的生態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甚至對將來金融的生態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
《財經》:當百度決定要不要開展一項新業務,你們考慮的是什麼?
李彥宏:最終我們還是要從技術的角度來看這些東西到底會有多長久?會對我們産生什麼樣的影響?百度在這裡頭能夠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們就是要不斷的研究,找到這裡適合百度的角色。
《財經》:對於直播領域,你的結論是?
李彥宏:我是從內容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情的。網際網路的內容最早是文字,之後是圖片,今天視頻也變成了主流的內容形式。而視頻新的狀態可能就是直播,再往下走比如説VR,而VR本質上很可能也僅是一種新的內容形式。雖然現在未來三年可能主要是硬體在不斷革新,三年後也許會沉澱出若干個、或者一個主流的VR硬體形式。當有了一個穩定的硬體形式時,大量的內容就會進去。但是到了AR的階段,僅僅是內容,還是它本身會變成一個平臺?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財經》:你現在思考最多的事情是什麼?
李彥宏:我思考最多的是百度,就是百度各種各樣的未來。
《財經》:你認為這些年自己最大的進步是什麼?
李彥宏:我真的是十年前從來沒有覺得我能夠管理這麼大一家公司,我也沒有想到網際網路能夠這麼快地在中國産生如此大的影響力。
《財經》:和十年前相比,你最主要的變化是什麼?
李彥宏:很多事情不能親歷親為。百度老員工那時候確實和我有很多的接觸機會,對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們可以告訴我很多感性的認識。但是今天4萬員工可能有3.9萬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們雖然是百度的員工,但也許他們對於我的認識更多是在媒體上看到的那些描述。
《財經》:你到了現在這個年紀、這個位置,還有什麼東西是你一直在堅持的?
李彥宏:我這個人在做事的方式上其實長期是沒有什麼變化的。最大的不同可能是——過去百度規模小,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現在更多要研究怎樣讓別人來做。事實上,正是因為不能再親歷親為,所以管理更要做好。這樣這個公司才能夠按照我想像的路徑發展下去。
《財經》:在價值觀上,你自己有沒有發生過一些動蕩?
李彥宏:從來沒有。這一直是我個人做人的原則。
《財經》:有人認為現在百度的問題歸根到底就是李彥宏個人的問題。
李彥宏:我是創始人、CEO,百度任何的好和不好,肯定歸功和歸罪都應該是我。
(責任編輯:羅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