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趙翰露

　　上海在新一輪城市總體規劃中的願景是建設一座追求卓越的“全球城市”，這個願景，需要通過新的發展模式才能實現。城市開發不再是“圈地”、“擴張”，而是在已有的城區上進行更新改造。“2015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提出了“文化興市、藝術建城”的口號。那麼，文化藝術在城市更新中，應當承擔怎樣的角色？對於一些新舊之間的城市空間，是要讓它消失，還是繼續保持？這可能是上海未來城市更新面臨的重要挑戰。

　　上海進入了“城市更新”時代。為什麼要進行城市更新？市規土局局長莊少勤在今年“世界城市日”主題論壇上説，上海在新一輪城市總體規劃中的願景是建設一座追求卓越的“全球城市”，這個願景，需要通過新的發展模式才能實現。而在去年上海市第六次規劃土地工作會議上，市領導提出“上海規劃建設用地規模要實現負增長”，要求必須“通過土地利用方式轉變來倒逼城市轉型發展”。這一切，都要求上海探索一條城市更新的新路。

　　城市更新是西方在城市建設達到一定成熟度後提出的理念。即城市開發不再是“圈地”、“擴張”，而是在已有的城區上進行更新改造。上海過去的舊區改造，可視為一種城市更新。但顯然，新階段的城市更新，要求更高。

　　今年9月開幕的“2015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主題就定為城市更新，並提出了“文化興市、藝術建城”的口號。那麼，文化藝術在城市更新中，應當承擔怎樣的角色？在已有的經典城市更新案例中，是如何凸顯的呢？上海的城市更新，又該怎樣進行？為此，本報記者專訪了中國科學院院士、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鄭時齡。

　　城市應該是理想、藝術和價值的體現

　　記者（以下簡稱記）：應該如何更好地理解城市更新？為什麼現階段的上海要提城市更新？

　　鄭時齡（以下簡稱鄭）：城市是多元的，也是多樣化的。城市一齣現，就處在新陳代謝的過程中。這個過程看起來並不壯觀，卻是涓涓細流匯成的江河大海。

　　整體而言，歐洲的城市建設可以説已經告一段落。以英國為例，計劃于2050年落成的建築中，80%都已完成。因此，城市的發展主要是城市的更新和復興，城市空間和城市功能的修補和改善。由於我國大規模建設和快速城市化階段的基本結束，城市規劃的主要任務將轉向為城市更新、復興、發展，以及對歷史文化保護進行協調，提供政策和指導，大部分規劃工作將轉為城市設計和規劃管理，在城市上規劃和設計城市。

　　上海不斷地在更新。起初是漁村，後來發展成老城廂，再從1843年開埠到現在，城市一直處於變遷過程中。1886年，一位外國人是這麼説的：“上海無疑是一座偉大的廢墟，如同許多年輕的、正在崛起的、有追求的城市，壯麗輝煌正在取代原有的建築。人們確信這座城市正在增長的重要性，它必將成為中國貿易的中心，任何推測都不足以説明，土地和資産的價值會達到我們今天難以想像的程度。”100多年之後，很多當初難以想像的東西都實現了。

　　但它始終還是上海。大規模建設過去之後，我們城市的主要發展應該是更新和復興，是城市空間和城市功能的修補和改善。城市應該是我們的理想、藝術和價值的體現。

　　記：本次空間藝術季，在名稱中就嵌入了“藝術”二字。您也提到，城市是我們理想、藝術和價值的體現。那麼，藝術在城市更新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鄭：城市藝術是提高民眾審美意識、提高人們的認識能力、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培育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手段。城市藝術也是人們必須面對、無法回避的藝術，直接對人們的意識發生作用。城市藝術表明城市的文化追求，美國建築師伊利爾·沙裏寧説過：“讓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能説出這個城市居民在文化上追求的是什麼。”優秀的城市空間藝術往往與城市的歷史和文化纏結在一起。

　　十九世紀的巴黎是大規模城市更新的樣板，當時的巴黎行政長官奧斯曼從1853年至1870年大刀闊斧改造巴黎的街道，形成了今天巴黎的城市空間和街道格局，同時也建設了總長400公里的大道，建造廣場和橋梁，完善下水道系統和市政設施，建造巴黎歌劇院等藝術場所、火車北站和樊尚公園、布洛涅森林公園。

　　西班牙的巴塞羅那有一條縱貫全城南北、長1200米的蘭布拉斯林蔭大道，原先是城市的排水渠。1440年後改為街道，1703年在大街兩邊種樹。大道用作節慶、市場和體育運動，最南端有一座哥倫布紀念碑。大道鋪地的波浪紋圖案提示人們這裡曾經是排水渠，街邊佈置了書報亭、花店、咖啡座和酒吧； 街道兩旁有廣場、劇院、博物館、市場、商店、府邸和修道院，充滿了藝術氛圍。20世紀西班牙著名詩人加西亞·洛爾卡曾經説，這是世界上唯一一條他希望永遠沒有盡頭的街道。

　　國外的一些公共藝術品允許人們能夠進入、攀爬、對話。芝加哥千禧公園有一座稱為“雲門”的雕塑，人們可以進入，雕塑將人和周圍的建築反射在通體閃亮的金屬表面上，雕塑也完全融入環境；德國亞琛有一座公共汽車候車亭，是裝置藝術的代表作，宛如巨蟹，用鮮亮的灰色、暗金色折疊鋼板製作，看似規則和重復的支柱其實各不相同，供乘客休息的座椅穿插其中。這件作品既是候車亭，也是一件公共藝術品。

　　改變畫地為牢、以鄰為壑的城市空間

　　記：如何評價當前上海城市更新中的人文藝術水準？哪些方面還存在欠缺？

　　鄭：上海目前已經有許多城市雕塑，也有雕塑公園，公共空間藝術已經進入城市的日常生活，街頭也能看見一些藝術水準比較高的城市雕塑和很有設計感的一些街道設施，反映了上海有著普遍較高的文化素質。2015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的舉辦，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公共空間藝術的發展，一些地區正在採取各種措施修補城市空間，提升空間品質。

　　但是，上海也還有一些沒有經過設計，審美缺失，粗製濫造的街頭藝術，甚至惡俗的作品。我們需要更多能夠引起人們思考、構思巧妙、能夠表現我們的文化的藝術作品。除了城市雕塑，還應當有各種材料的壁畫、設計良好的廣告牌、地圖、街道傢具、綠墻和綠化。雕塑作品應有趣味性，而不是片面追求寫實。

　　上海應當有更多經過設計，貼近人們生活的廣場和綠化，應當在城市廣場中植入意義和內容，使之有生命，有故事，有文化。

　　在城市建設中，要改變那種形式追隨利潤的建設，城市空間不應是根據利潤、容積率、建設進度、面積、限高、日照、建築間距、車位等各種指標計算出來的結果，缺乏空間的協調和藝術性，難以形成高品質的城市空間。

　　還有，要改變那種畫地為牢、以鄰為壑的城市空間。我們會發現一些例子：不肯把圍墻打開，不願把封閉的空間，轉變成公共空間；城市中佔據許多重要街角的往往是公共廁所、變電所，影響街道空間的完整性。

　　記：以城市更新為契機，“文化建城、藝術興市”可以從哪些角度入手，提升上海的城市品質？

　　鄭：上海應當重視文化，文化是創新的基因，把文化看作城市發展的動力。上海靠大規模建設城市空間的時代已經結束，城市的發展不應再追求宏大敘事，追求大手筆，而是要逐步調整空間結構，更新和修補城市空間。按照《城市競爭力藍皮書2013》所載，2012年全國293個城市綜合經濟競爭力排名中，上海的綜合競爭力排第三，在香港和深圳之後。這其中，不足之處主要在軟實力、宜居城市和生態城市的建設方面。因此，相比之下，上海應當提倡“多種樹，少種房子”。

　　根據英國文化創意專家歐文斯等所著的《世界城市文化報告2012》的統計，上海在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劇院、電影院、音樂廳、書店等的數量上已經與紐約、倫敦、巴黎等城市相當，電影院的數量甚至超過紐約和倫敦。上海的劇院和音樂廳已經有100多處，許多都具有國際一流水準，但是絕大多數都沒有駐場劇團和樂團，相當一部分演出要靠境外的劇團和樂團。

　　上海已經有豐富多彩的藝術節和各種慶典活動，但總數只相當於紐約、巴黎、東京、雪梨的十分之一。此外，由於缺乏文化的促進，上海的創意園區開始出現去創意化的趨勢，大多變成餐飲和商業園區。上海創意産業的就業人口僅佔城市人口的7.4%，而倫敦佔12%，東京佔11.2%。

　　新舊共存是一種新陳代謝

　　記：上海是一個中西合璧、新舊並存的城市，城市更新中，不同階段的歷史和藝術形式，應當如何揚棄？

　　鄭：上海海納百川、兼收並蓄，有著包容性的多元文化特徵，也一直處於城市更新的過程中。我想我們的城市更新目標不應當都是“高、大、上”，既要有外灘源、新天地那樣的城市更新，也需要像田子坊、曹楊新村那樣的更新。上海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喝咖啡吃麵包，應當滿足不同人的多元需求。

　　城市更新包括新區開發、舊城區改造、歷史地區和街區的保護，土地的二次開發，用地性質和功能的轉換、工業區轉型，港區和濱水區的整治和改造，以及近年來的城市生態規劃和可持續發展等。

　　城市更新有著程度和規模的差異，既有小修小補和拼貼式的更新，也有如同巴黎19世紀奧斯曼計劃的“一年一個樣，17年大變樣”那種大刀闊斧的城市翻新。

　　説到上海，外灘是一個典型例子。外灘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成為如今的樣子。1993年時，我們把外灘當作城市的交通幹道，歷史文化的價值讓位於交通的功能，現在把過境交通放到地下，恢復外灘原有的城市空間功能。這代表了我們城市的追求。還有上海世博會的場地，也從原先的老廠房、倉庫變為如今積極的公共空間，成為城市更新方面非常濃烈的一筆。

　　老城廂的歷史文化，也在不斷變化。我們看到，舊的和新的共存，這是一種新陳代謝。比如新天地、田子坊的更新改造。這為未來上海的發展提供了一種基礎。濱江這裡是利用工業遺存，利用的時候仍然是在對它進行保護和更新。還有上海徐匯、黃浦的歷史文化風貌區，以及多倫路等歷史風貌道路，是按照它的肌理進行了長期的改造。而南京路步行街改造，也是一種城市更新，它還帶動了全國城市對步行街的改造。

　　還有古鎮水鄉的更新，比如青浦的朱家角、浦東的新場。新場古鎮正在進行“更·新場”的城市空間藝術季活動，今年和去年相比，我發現那裏有很多可喜的變化和進步，但它還是保留著基本的基底。在快速城鎮化之中，我們也很可惜地拆掉了很多建築。今後這種狀況會得到改變。對於一些新舊之間的城市空間，是要讓它消失，還是繼續保持？這可能是上海未來城市更新面臨的重要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