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為山，國際著名雕塑家、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美術館館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他長期致力於中國文化精神在中國雕塑創作中的融滲和表現，創作了大量具有影響力的雕塑。他所創作的500余件中國文化名人系列雕塑被季羨林等大師譽為“時代造像”，被國際評論界認為是“中國時代新精神的代表”。

　　2014年6月，一個以“心靈對話”為主題的雕塑展在法國巴黎中國文化中心舉行。對話的雙方，一位是52歲的中國雕塑院院長吳為山，一位是84歲的法國當代雕塑大師克羅德·阿巴吉。兩位雕塑家的代表作《老子》與《旅行者》採用同樣的材質青銅，展開了一場中西方文化的藝術對話。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著名藝術史論家、藝術評論家莉迪亞·哈朗布爾評價説：“他們的創作雖然源自於截然不同的文化，但作品在風格、形式上有著相似之處，都超越了各自的文化，有一種共性，同時又彰顯著區別。”

　　文化是藝術的土壤，不同的文化造就了“和而不同、美美與共”的藝術。吳為山的藝術創作之所以能夠表達出中國美術空闊流動的意境和寫其意而不重其形的手法，與他20多年來始終追尋“人”的主題，始終仰望著那些既融于大眾又獨立的思想者息息相關。

　　獨樹一幟

　　我要用手中的泥土，去留住哲學家的思考、科學家的思維、教育家的思想

　　藝術家的創作靈感常常來自於一次次的田野采風，來自於對自然的描摹和人性的捕捉，這種工作方式直接映照在吳為山的臉上。與他的家鄉江蘇所養育出的細膩溫婉的面孔不同，吳為山的臉似乎被陽光格外垂愛，呈現出與他手中雕塑黃泥相似的色澤。正如在他侃侃而談為數眾多的代表作時帶給人的自信和開朗，能夠讓聽者感受到他所崇尚的無垠天地間心與物遊的理想境界。

　　天人合一的老子、天外蓮花第一峰的黃賓虹、迥立向蒼穹的徐悲鴻、悲欣交集的弘一法師、獨立蒼茫的高二適……500余尊迥異而富有個性的人物雕塑構成了吳為山的美術世界。吳為山説：“為傑出人物塑像的同時，也是向他們學習的過程。”他的雕塑對象，很多都成了良師益友、知音知己。

　　吳為山的第一件雕塑精品——林散之塑像，誕生在故鄉南京。1991年的夏日，“當代草聖”林散之的長子林昌午找到吳為山，請他為林老做雕像。初聞此言，當時29歲的吳為山暗想：雖然自己出身於藝術世家，伯祖父高二適與林老相交甚篤；雖然年少時曾受業於民間泥塑大師高標、喻香蓮，後又接受了專業系統的油畫訓練，但是，將老人的風骨拿捏出來，到底不是一件易事。

　　自信很快戰勝了忐忑，吳為山決定試一試。一連幾個晚上，吳為山細細品讀大師的詩作、文章，從中追思記憶中大師的言行。就在用心與大師神交中，他從林散之行雲流水的草書中看到了老人的影子。終於，靈感一現，他拿定了主意，迫不及待地抓起塑刀，一揮而就。

　　“父親活了！”雕塑送到了林昌午手上。林昌午激動得連連讚嘆；“林老先生活了！”雕塑放進林散之紀念館，參觀者們嘖嘖有聲。

　　這次創作，也讓吳為山找到了藝術的方向。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如此享受與大師對話的創作過程。從林散之開始，心底裏泉涌般的靈感將他淹沒。他迫不及待地聯想到了太多人口口傳唱的先賢志士，他們身上似乎都有一種溫容剛強的力量，構成了中華文明的獨特氣場。“他們是我們民族的脊梁!我要用手中的泥土，去留住哲學家的思考、科學家的思維、教育家的思想，以表達我對祖國泱泱五千年文明的敬意……”

　　給凝聚中華民族文化精粹的歷史人物塑像，聽起來過於大膽。但吳為山更相信自己的直覺，他立志找到孔子、李白、魯迅……以及當代文化名人身上所展現的不同時代氣質，甚至讓這些名人塑像成為人物形象範本，當做後世人了解過去的一扇窗戶。於是，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吳為山開始了他人生最重要的一項使命——為中華文化名人塑像。吳為山説:“藝術家要有選擇的智慧和勇氣，不要一味趕潮流。潮流總會消逝，時代的洪流才是永恒的。選擇之後，堅定地做下去。”

　　這種創作的熱情來源於他對生活的細心描摹。每到一地，他都會靜靜觀察周圍的人和環境。在他看來，香港的一棟樓、上海的一棟樓、烏魯木齊的一棟樓之間，都有明顯的差異，儘管他們都是泥瓦建成的。34歲那年夏天，吳為山應荷蘭藝術基金會邀請，作為交流學者赴荷蘭參加“中荷紅白藍藝術項目”研究。他最喜歡在下班後或是星期天，到當地小古董店淘寶。路邊的小店很安靜，只有來客人的時候，門口的鈴鐺才會響一下。在由老物件、舊書籍營造的古典環境中，即便看不懂外國文字，看書也是享受。吳為山還喜歡觀察看店的老太太、老先生，他們滿頭銀發，坐在桌前一邊看書一邊招呼客人，夕陽在他們臉上投注的光線，“讓生命的力量超越了形貌”。

　　剛柔並濟

　　寫意雕塑來自於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寫意性，我們應該把這種傳統繼承起來

　　藝術是什麼？在吳為山看來，它是重在精神表達、靈魂塑造的形式。“展現一個人的精神，勝於刻畫一個人的形貌，因為人們的精神面貌，離不開所處的時代特徵。”

　　在同樣的中華文化滋養下，不同的時代塑造了孔子時代的知識分子形象、蘇東坡時代的知識分子形象、魯迅時代的知識分子形象，以及當代知識分子形象。吳為山在進行人物創作時，最重要的工作是研究時代、學科、理論等外物對人的影響。“科學家和詩人的長相就不一樣。科學家大多長得周正，藝術家則越長越與大自然聯繫起來，比如齊白石的嘴、體態，與楊振寧有很大不同。”

　　對人的形態的敏銳捕捉，使吳為山在造像中游刃有餘。他常常能將瞬間的“神啟”固化為永恒的結晶。

　　一天午後，吳為山應邀為好友、著名設計家速泰熙的外孫做腳模。出生僅4個月的嬰兒正睡得香甜，腦袋微微後仰，小嘴半張如含羞的花蕾。吳為山似乎觸摸得到那種瀰漫在嬰孩呼吸中的真純與美好，他激動地顫抖著，捧起一把溫熱的泥土。幾下抓捏之後，一個憨態可掬的《睡童》便咿咿呀呀地“蹦”了出來。“這絕對是會進博物館的作品!”吳為山以藝術家的自信，欣喜地説。

　　這件作品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他創作的體積最小的雕塑了。然而，這個手掌大小的泥娃娃榮獲英國皇家雕塑“攀格林獎”，並在展覽中與法國羅丹時代達魯的傑作《農民》比肩而立。西方雕塑家評價説，吳為山的作品有著高度的寫意性，充滿著東方人的智慧。

　　寫意的技法是中國傳統美術的精粹，吳為山融合了紮實的西方寫實功底，將不可言説的“似與不似之間”雕刻在青銅、石頭、泥巴上，表達了人物內在的精神。他進而提出“寫意雕塑”概念。吳為山曾説，“寫意雕塑是來自於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寫意性，比如漢俑、原始石雕，還有中國民間的泥塑，再比如中國哲學、中國書畫都蘊含著寫意美學的傳統，我們應該把這種傳統繼承起來”。

　　齊白石有言：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細看吳為山手下的雕像《齊白石》，也得到了一代美術大師的真傳。

　　在中國美術館的室外草坪上，佇立著一尊吳為山創作的齊白石塑像，老人一派仙風道骨。吳為山説，他塑了不止一尊齊白石雕像，而他最初的創作靈感，就是萌生於齊白石的一幅畫：一塊巨石，水墨揮灑，筆觸淋漓，上面棲息著一隻小鳥。吳為山覺得，這石頭很像穿著長衫的白石翁，而鳥與石頭形成的輪廓又恰似老人微傾的頭。隨後，他又聯想到白石老人畫中大片芭蕉與草蟲的配合，如此大與小、粗獷與細緻的對比，正體現了這位畫壇巨擘在藝術中追求的美學精神。

　　許多中國畫家看了吳為山塑的齊白石雕像後都説：這就是齊白石！其實，他們當中大多數沒有見過齊白石本人，而吳為山在雕像中的傳神，已遠遠勝過了雕像的形似。

　　聲聲唱和

　　將美術作品所承載的深邃而雋永的情感，傳遞給更多熱愛它的人

　　2014年9月，吳為山接受了新的任命，成為中國美術館的館長。這個身份也讓吳為山有了把更多想法付諸實施的可能。

　　於是，這一年裏，作為觀眾，我們開始了從中國美術館出發的一個個充滿交流和融合的奇妙旅程。

　　2月，“人民的藝術家——老舍、胡絜青藏畫展”讓人們近距離感觸老舍、胡絜青及齊白石、黃賓虹、任伯年、吳昌碩、林風眠等老一輩人民藝術家的風采。在吳為山眼中，老一輩藝術家之間的交往，深厚而真摯的文化情懷由內而外，超越了一般收藏家與藝術家的關係，是彼此在精神層面相通後的文化結晶。老舍、胡絜青留下的藏品與一般藏家的藏品所不同之處，是帶著一代文化大師的審美格調、價值判斷，也融入了自身的文化創造。

　　5月份，中國美術館“黃賓虹誕辰150週年紀念特展”。不光展示了吳為山的作品《天外蓮花第一峰》，用寫意雕塑的風格立體地展現出大師風采，其形狀如黃老筆下的山峰，厚重濃密，風神氣骨畢現。還和靳尚誼的油畫《晚年黃賓虹》、吳山明的國畫《造化為師——黃賓虹像》以及申凡的裝置藝術《山水——紀念黃賓虹》，以跨界組合的形式共同“為大師造像”，幫助人們“讀懂”黃賓虹看似艱澀卻“嶙峋中見出壯美，平淡中辨得雋永”的藝術境界。

　　8月份，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期間，中國美術館在展出國內部分美術館經典藏品和全國範圍內近期新創作的主題優秀美術作品外，還在中國美術館二樓專門展出了“1945-2015！——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俄羅斯美術作品展”。吳為山借俄羅斯歌曲《向那偉大年代致敬的歌詞》説：“我們致敬，向那偉大的年代，向立下功勳的戰士和司令，向世界各國的元帥和列兵，向活著的人和犧牲的人們，向所有一切不該忘卻的人，我們致敬，我們鞠躬致敬！向世界各族人民，朋友們！我們致敬，為了那偉大的戰爭！”

　　這種此起彼伏的唱和，帶著藝術家們靈魂的震顫，為人們呈現出揮毫潑墨般的寫意而細膩的美術場域。吳為山手中的塑刀不僅描刻出海內外一次次精彩的個人美術展，更推動他將從藝術生涯中領悟的心靈對話和文化交流方式，運用到中國美術館一位策展人的運作思維上，將美術作品所承載的深邃而雋永的情感，傳遞給更多熱愛它的人。

　　因為藝術本就是一種眼光、一種存在、一種意識，超越時空限制，不能定性為哪個藝術家之後或哪個藝術家之前，它代表的是文化的一種實在的、內在的東西。浮華與喧囂，不屬於藝術，文心鑄魂才是藝術家對時代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