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石頭像什麼
- 發佈時間:2015-01-04 09:47:46 來源:人民日報 責任編輯:孫毅
現在人欣賞石頭,大多重象形,很多人張口就説,看,這石頭像什麼?是外形像阿貓阿狗,還是花紋圖案像字形或者人形?大家於此津津樂道,相互標榜,既可以獲得驚奇讚賞,也能夠收益豐厚。大江南北,無論新興的內蒙古戈壁瑪瑙、廣西紅水河各種奇石,還是傳統的太湖石、靈璧石,甚至完全與象形無關的硯石、印章石,也都一擁而入。這在審美上多少有點低俗,但也不是現代人突發奇想,不是沒有歷史的背景。
中國人在漢代已經開始大肆造園。那時基本思路還是模擬自然,以“窮極自然”為主要目的。可無論多麼相似,模擬的也不能與被模擬的對象相提並論。而且在很容易投入自然懷抱的年代,把此種行為抬升至奢華地步,也經常讓人産生懷疑。經過南北朝的延續,狀況在唐代發生改變。當時的人認為,造園賞石要抓住自然的本質,取其神韻,理解石頭本身的美,不要被模擬自然的外貌所迷惑,應該從文化的角度,重新評判這些審美活動所創造的價值。在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李德裕、皮日休等人的文章詩句中都有提到,好石頭是非常“不自然”的:大家漸漸接受應該有文化感的自然,也就是我們創造的自然——城市山水,而不是完全模倣自然的自然。如此體悟,在宋代達到了頂峰,不僅造就了蘇軾、米芾這樣在中國石學歷史上劃時代的人物,還有大量關於中國石的著作面世,甚至宋徽宗為了營造園林巨制艮岳而出現“花石綱”之役,和國家滅亡相聯繫了。這些都充分證明,中國文化對石頭的審美認定,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所有的藝術品中,再沒有比石頭更完全的自然物了。中國人也是因喜歡自然而喜歡石頭的。雖然在各個時期,為了某種目的,會在石頭上加上一些人工的痕跡,但是中國人一直強調它作為自然代表的完整性。即使它已經成為中國人審美對象的一分子、一件藝術品,石頭的本質也是無可爭議的自然。自然是什麼?就是那偉大的哲學——“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中的“自然”和“天”。中國人可能苛刻地挑剔一件其他人工藝術品,看其是否能夠企及“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的高度,對石頭卻不會有這種懷疑。與其他藝術創造不同,一塊好的石頭,就可以幻化作自然,就是一個混沌宇宙的存在,是中國人喜歡的感性、抽象和詩化的極致。而且它們即使昂貴無比,也呈現那種比較容易親近的自然狀態。從享受自然的性價比考慮,擁有一塊物質和精神並存的石頭,無疑是上佳的選擇。
中國人喜歡石頭,又不單單是喜歡自然——否則我們整天徜徉在山林間,就可以得到完全的滿足——而是在認同自然本質的前提下,喜歡石頭的文化特徵,甚至在體味文化得到滿足後,又可以自然而然地忘卻自然。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邏輯——自古以來中國人疊石造園或者賞玩清供,目的都是要接近自然,但實際選擇的石頭,卻是極端的不自然。我們愛的,恰恰是大家常説的“奇石”,是稀少的、珍貴的、奇怪的,是自然中的最不自然的石頭。這就是我們選擇過的自然——我們不喜歡單純、直白、不經過文化處理的、純粹的自然,只有帶著明顯文化意味的石頭,才能夠進入中國人的視野。這所謂的文化意味,有我們的審美理想,有我們的人文追求,有我們的哲思妙想,如是,我們立乎自然,卻是超乎自然了。
宋代人喜歡的石頭,就是大家熟悉的太湖石、靈璧石之類普通的石頭。説它們普通,是這些以碳酸鈣成分為主的石頭,在中國大量分佈。可為什麼遍地皆是的石頭,卻需要花費鉅額的資金?原來是這些石頭在審美上的稀缺性所造成的。宋徽宗給石頭命名“神運昭功石”“慶雲萬態奇峰”,還有米芾所講的好石頭要秀、瘦、皺、透,都説明好石頭的稀少。也就是説,符合審美的、具有文化價值的石頭,在自然界中是極其稀少的。太湖石這類中國石,在過去産量很大,要遠遠大過西方的寶石。但論審美、論文化,萬里挑一,甚至百萬里挑一的中國石,就比西方的寶石更為稀缺與珍貴。在這樣的意識下,好石頭迅速成為中國的頂級藝術品。並且喜歡石頭的中國人,為他們心愛的寶物營造了一個巨大的文化空間。其內容之廣闊、精神之深邃、情感之豐富、品位之高雅,獨一無二。
這種思想也影響到繪畫。山水畫確立在隋唐時期。從那時起,畫家就不以純粹地描摹自然為目的,轉而強調傳神,以及人對自然的情感。後來山水畫的發展方向,是讓觀眾咀嚼筆墨韻味與感受撲面而來的宇宙氣象,也與中國人有關石頭的審美同出一轍。
遺憾的是,近代以來,隨著舊秩序的瓦解與新秩序的建立,原本以文化為支撐的對於自然的認識沒有得到很好傳承。中國人還是非常喜歡石頭,卻已經不能夠自覺從文化、審美的角度接近自然。現代人無法在自然中建立自己的價值,就只能尋找表面與淺顯的突破口,比如寶石——價格代表價值,或者像什麼東西——從最簡單的視覺判斷開始。是的,像什麼東西的石頭罕見,但價值同樣不難判斷,不僅純粹依賴偶然性、沒有審美創造,同時不具備文化和歷史的深度。類似的情形愈演愈烈,蔓延到屬於審美的諸多層面:繪畫要畫得像,雕塑要雕得像,刺繡要繡得像……與傳統那種在大範圍普通材料中選擇高文化品位的審美相比,這種簡單的視覺判斷,無疑單薄甚至粗陋。
蘇軾有論畫名言: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近千年過去了,我們應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