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誰在種地?
大多數仍是分散經營,留守老人和家庭婦女是主力,年輕人不願種、不會種
玉米價格下跌,沒有讓張文明放棄種糧,“一麥一秋,玉米不行還有小麥背著。況且咱這年紀,不種地還能幹啥?”
無奈之中,這位65歲的莊稼人擔憂:“按現在的行情,往後我幹不動了,誰來種地?”
“全國小麥看河南,河南小麥看新鄉,新鄉小麥看延津”,延津以優質小麥聞名全國。全縣103萬畝耕地,小麥種植面積95萬畝,其中優質麥50萬畝,種子銷售輻射大半個中國。這裡誰在種地?
張文明所在的司寨鄉平陵村,550戶人,4900畝地。“55歲以下的,在田裏幾乎看不到了。”村支書肖洪生坦言,“70後”不願種地,“80後”不會種地,“90後”不提種地,村裏的地沒有成規模流轉,大都是老人、婦女在家種。
皮膚黝黑,手上青筋凸起,張文明剛澆完麥田。全家5口人,兒子、兒媳在外打工,月收入6000多元,老伴照看孫子,10畝地全靠老張一人打理,“不指望種地致富,也就掙倆活錢兒。”像他這樣的情況在村裏比較普遍。
村民李成,74歲,前年做完手術後才不下地的,12畝承包田交給兒子李文獻侍弄,“不是兒子想種,是他身體也不好,出不去打工,又沒啥手藝,只能在家種田。”李成説。
平陵村村民為啥不願流轉土地?肖洪生説,村裏都是種子田,繁育省農科院的優質小麥良種,1斤比普通小麥能貴兩毛錢。地租低了,農民不幹;地租高了,按現在的糧價,租不出去。另外,莊稼人有土地情結,家裏種著地,一年口糧、吃菜都不用花錢了。
與平陵村不同,僧固鄉東史固村80%的土地進行流轉,租給龍頭企業新鄉新良糧油有限公司經營,“1700畝地,合同15年,村裏只剩400多畝不連片的地了。”村支書李民伕説。
東史固村民為啥願意流轉土地?李民伕説,一是村子離縣城近,打工方便,村裏成立了3個建築班,吸納300多人就業。二是地租高,一畝一年1200元,和農民自己種收入差不多。
“從全縣看,像東史固村這樣的畢竟少數。”延津縣農林局農經股賈勇介紹,目前全縣土地流轉面積38.49萬畝,佔比38.5%,但龍頭企業、合作社經營面積僅6.7萬多畝。調查顯示,許多村莊七成以上男性勞動力外出務工,還有兩成以上邊種地邊打零工,從事農業生産的主要是60歲以上老人和家庭婦女。
記者在山東章丘調研的情況同延津類似,全市104萬畝耕地,流轉面積32萬畝,2/3以上仍是農戶分散經營。
章丘市農業局副局長劉勇説,別看外出打工的多,老百姓可不捨得讓土地撂荒,這幾年地租上漲快,能流轉的基本都流轉了。流轉不了的,粗放些也種著。“拿眼前這片麥田來説,如果能再澆上一兩水,增産一二百斤沒問題。”但現在打工一天收入80多元,農民請幾天假回家澆地不划算。
“自己種地比租出去划算。”53歲的棗園街道萬新村村民劉開生,家裏6畝地,去年小麥、馬鈴薯輪作,一畝地收成3000多元,刨掉成本,純收入還有1500元,而流轉租金只有1000元。
問起以後打算,劉開生説:“別説兒子不願意種地,就是願意他也種不了。”有一次他讓兒子去澆地,折騰半天也沒弄成,最後還是他辦事回來趕到地裏才弄出水來。
2.誰能種好地?
留守老人難支撐現代農業,新型經營主體優勢明顯,新品種、新技術推廣快
靠留守老人、婦女能否撐起現代農業?
記者了解到,從糧食單産水準看,普通農戶並不比規模經營主體低。
以平陵村為例,小麥平均畝産1100斤,玉米1300斤;而東史固村龍頭企業基地,小麥平均畝産900斤,玉米1100斤。
“一家一戶精耕細作,大戶、企業很難做到。”肖洪生説,雖然現在從種到收都是機械化,但澆地、打藥等不少活還要人工,比方説機播斷線,補苗能不能補夠,澆水能不能澆到,農民種自家的地,肯定比給別人幹用心。
然而,現代農業不能光看産量,更要看品質,看發展後勁。普通農戶連年高産豐收背後,一些問題凸顯出來。
“地越種越饞了,地力下降,化肥用量難減下來。”延津縣農技推廣站站長郭培榮説,現在推廣科學施肥,一畝小麥施25斤化肥就行,但普通農戶怕施肥少了,産量上不來,往往要上50斤。
“現在種地輕鬆多了,但技術要求更高了,靠老把式恐怕難跟得上。”郭培榮認為,延津小麥十幾年進行了4次大的品種更新換代,每個品種啥時種,啥時打藥,怎麼扶苗,各有各的講究。比如,農藥打到小麥基部效果好,但許多農民使用噴壺,灑在了葉面上。
對此,肖洪生深有感觸。2005年村裏推廣優質小麥,他拉來5萬斤種子,挨家挨戶去送,很多農戶就是不願種。眼看要錯過時令,他一著急,帶著村幹部把別人的地拔了,硬給種下去。育種要求純度高,統一品種,6個耬,一人看一個,生怕其他種子混進去。第二年大家看到收成,才沒了情緒。“要是現在,不敢這麼幹了。”他説。
相比之下,規模經營主體優勢明顯。
新良糧油公司流轉辦主任閆希戰説,1700畝地統一經營,新品種、新技術很快能到位。現在打藥用飛機“打工”,噴施一畝地只需幾分鐘,只要15元,比雇人便宜10元;肥料集中採購,一袋肥也能省10元;訂單收購,價格每斤能高一毛到一毛五,比普通農戶更有市場話語權。
“想掙錢必須有規模。”在章丘市萬新村村支書沙樹星看來,“一畝地掙500元不好掙,但掙100元總可以吧,規模上去了,收益能放大很多。”他自己有一個“放羊理論”:四五隻羊也得放一天,一次放四五百隻羊也是一天。
“不冷不收,不熱不插。”大蔥種植是體力活兒,也是技術活兒,為此萬新村成立富硒大蔥合作社,小麥、大蔥輪作,流轉200多畝地,入社社員30戶。“凡是種3畝以上,嚴格按標準化種植,不亂施化肥、農藥的,才能成為社員。”沙樹星説,合作社種的大蔥品質更穩,價格更好。
在延津縣,有1710家合作社,入社社員2.3萬戶,市級龍頭企業19家;在章丘市,農民專業合作社1000多個,家庭農場有300多個。
農業後繼乏人,種地確實要換個種法。快速成長的種糧能手、家庭農場、專業合作社等新型主體被寄予厚望。
3.新型主體的新困境
糧價走低,大戶種糧虧本,土地流轉速度放緩。期盼調結構政策早出臺
調查發現,玉米價格下跌,讓不少新型主體陷入新的困境。
“1斤少賣幾毛錢,風險集中在大戶身上,壓力難以承受。”延津縣僧固鄉沙莊村種糧大戶郭衛峰坦言。
前些年政策鼓勵大戶種糧,郭衛峰和三戶農民聯手租了300畝地,一季種麥,一季玉米,到2014年流轉面積發展到600畝,託管土地800畝。為適應規模經營,他們購置了拖拉機、收割機等幾十萬元的農機具。“糧價好了兩年,去年一大跌,賠進去9萬多元。本來準備再流轉900畝,地都説好了,可是不敢租了。”他説。
經營壓力加大,土地退租苗頭出現。延津世紀富合作社理事長趙國換説,合作社共流轉1800畝地,合同簽了10年,雖然還沒到期,但預計到下半年,有一半地要退回去。
流轉速度明顯放緩。僧固鄉鄉長劉向輝説,前幾年經常有人來租地,一開口就是“有多少流轉多少”,從去年下半年到現在,沒人來找地了。
種糧不賺錢,銀行貸款更加收緊,讓新型主體日子更難。一家合作社負責人説:“過去5年都找一家銀行貸款,一筆錢要交雙份利息,貸完先存回去,再貸出來。但有錢就比沒有強,沒想到,去年銀行聽説種糧賠錢,今年不給貸了。”
“現在銀行一聽是種地,想貸款基本沒戲。”郭衛峰坦言,大戶最頭疼是付地租時候,一下要拿70多萬元。先交錢後用地,沒辦法,只能借高利貸,1分的利,再高我們也受不了。
平陵村2005年就成立小麥種植合作社,沒有政策扶持,資金跟不上的話,6台播種機、拌種機早就趴窩了。“如果合作社服務能跟上,村裏的田統一管理,統一供種,種地成本肯定能降一點。”肖洪生説。
據了解,不少農民專業合作社運營困難,有的甚至有名無實。
在經營困境中,不少人在反思:“流轉成本漲得太高了!”
“一畝租金1200元,這樣的價格,種糧根本賺不到錢。”僧固鄉種糧大戶陳長海給記者算了筆賬:種小麥、玉米兩季,每畝總生産成本875元,小麥打1000斤,每斤1.1元,玉米1100斤,每斤0.75元,刨去地租,每畝要賠150元。
據了解,延津縣農戶間小規模流轉,每畝租金600—800元,但農戶與龍頭企業、合作社及種糧大戶流轉,每畝租金要到800—1200元。
在章丘市,2007年地租每畝不到500元,現在平均達到1100元,最近有更高的,直接到了1468元。章丘市農業局法制科科長張治水説:“規模經營能提高效率,但是要警惕地租漲得過快。”
眼下,結構調整成了新型主體的最大困惑。
“很快就要麥收了,種完小麥種什麼?我們不在玉米調減補貼區,有什麼政策?啥時候出臺?”陳長海心裏沒底,他説:“就今年這行情,接著種玉米肯定白忙活,今年準備調幾十畝地種花生,弄不成就得退地了。”
“現在很被動,不種玉米還真沒合適的作物,大戶轉身難,沒有政策誰敢冒風險。”郭衛峰在等政策快點出臺,他説,農機不是説換就能換的,他們買了不少玉米專用機械,如果不種玉米,光農機的損失就不小。
“當務之急是儘快幫助新型主體和農民渡過難關,讓會種地、能種地的不吃虧,農業未來才有希望。”延津縣分管農業的副縣長羅鵬説。
4.流轉,還是不流轉?
發展託管、代種帶動普通農戶,也能實現規模經營,政府和市場兩手發力,補上社會化服務短板
土地流轉遇冷,以後是流轉好,還是不流轉好?
羅鵬認為,土地流轉要順其自然,要適度,與農村勞動力的非農轉移就業相適應。到底多大規模算“適度”?縣裏做過調查,龍頭企業、合作社經營規模500—1000畝最理想。
“實現適度規模經營,不只是土地流轉一種方式。”羅鵬説,現在看,依託社會化服務體系,採取土地託管、代種等方式,也可以帶動廣大普通農戶,既能發揮一家一戶的“精耕細作”,也能實現規模化、專業化生産,是今後的一個發展方向。
在糧食價格市場化改革過程中,解決“誰來種地”問題,根本上要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發揮政府和市場兩個積極性,扶持合作社、種糧大戶等新型經營主體發展壯大,補上農業社會化服務這塊短板。
調查中,大戶們對糧食直補政策意見最為集中。“不管種沒種糧,都能拿到補貼,似乎成了一種‘福利’,而真正在種糧的卻沒補貼。”他們認為,“誰種糧、誰受益”,這才是國家補貼的初衷,建議設立種糧大戶專項補貼資金,按照種糧面積發放補貼。
一些合作社反映,補貼發放不及時,有點不趕趟:“今年的農機購置補貼還沒下來,春季購機時間已經過了。補貼數額也不足,去年全縣玉米收割機才有280台指標,許多人申請不上。”
在制度層面,希望落實金融支農政策,安排一定額度農業信貸資金,緩解新型主體季節性、臨時性資金需求。
政策扶一把,還需要新型主體面向市場想辦法。世紀富合作社延伸産業鏈,將糧食加工成石磨小麥、石磨玉米糝,提高糧食附加值,化解市場風險;延津魏邱鄉富農合作社,嘗試改種紅薯,將紅薯加工成手工粉條,1斤賣到15元,一畝地多收入300元。
規模種糧怎麼掙錢?2014年,章丘市龍山街道辦事處宋家埠村全村的1200畝土地整體流轉給了聯慶家庭農場,去年玉米價格下跌,對於種了700多畝玉米的宋世連幾乎沒什麼影響。“我們全部以青儲玉米賣給了養殖場,每畝産出3噸半,一噸賣到475元,綜合下來一畝地能賺1200元。”據他調研,目前秸稈回收市場大,去年他還收購了600噸秸稈,一噸能賺50多元。
轉變規模經營的組織方式,世紀富合作社託管了700畝土地,統一供種、統一管理、統一收割,“最大的好處是,地還是農民自己的,合作社收服務費,不用再擔那麼大的租金壓力了。”趙國換説。
讓農業成為有奔頭的産業,讓農民成為體面的職業,“誰來種地”的難題才能找到答案。
(責任編輯:吳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