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我還是那個講故事的人
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曾有人擔心,莫言會陷入“諾獎魔咒”——得了諾獎就很難再進行持續創作。但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前主席埃斯普馬克卻説:“我相信莫言得獎後依然會寫出偉大的作品,他真的有一種力量,沒有人會阻止他。”
如今,距離莫言獲諾獎已過去整整8年,距他出版上一部小説也已過去整整10年。近日,莫言攜新作《晚熟的人》重回公眾視野,再次引發讀者關注,與新書有關的話題登上微網志熱搜,累計閱讀量超1.7億。
在這部中短篇小説集中,莫言根植鄉土,聆聽四面風雨;塑造典型,挪借八方音容。他用12個故事講述獲諾獎後的裏裏外外,有喜有悲,有荒誕有現實。從上世紀到當下社會,莫言從歷史深處步入現實百態,壁立千仞,氣象萬千。讀者不禁感慨,那個“講故事的人”又回來了。
“説書人”故事常新
莫言曾説:“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在這本蘊積了近10年的新作中,他一改一貫的故事講述方式,在小説中注入了新鮮元素——汪洋恣肆中多了冷靜直白,夢幻傳奇裏多了具象寫實,還引入了全新的人物形象。在《紅唇綠嘴》中,莫言塑造了一個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並不陌生的人物——網路“大咖”高參。她深諳網際網路運作規律,手下有上百個鐵桿水軍,靠胡編亂造、添油加醋牟利。高參有一句“名言”:“在生活中,一萬個人也成不了大氣候,但網路上,一百個人便可以掀起滔天巨浪。”其中寄寓了作者的褒貶。這依舊是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的故事,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用童年經驗和想像力織造的高密東北鄉早已遠去。對於故鄉的變化,莫言很坦然:“將逝去的留不住,要到來的也攔不住。”時代變了,故事常新。
在《晚熟的人》中,莫言將眼光轉向那些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小人物,正是這樣一群人,組成了時代演進中的“常”與“變”。他説:“這些人物,有的就是我的朋友,有的甚至像我的孿生兄弟一樣,是彼此的知己。這些小説裏的人物跟我一起慢慢隨著社會的發展在變化、在成長、在晚熟。這七八年來確實有很多很多的感受,只能通過文學的方式錶現出來。”
《晚熟的人》中的故事多是莫言近幾年回鄉後的所見所感、所思所想。在莫言眼中,以知識分子還鄉為視角的小説很多,其中不乏經典作品。從上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寫作至今,他的不少作品都是採用這個視角。“但這個視角本身在發生變化,第一,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我自己發生了變化,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了。我的年齡大了,視野廣了,我的思想是不是變深刻了很難説,但變複雜了是肯定的。另外,我的身份也變了,過去我僅僅是一個作家,或者説是一個知名作家,因為2012年獲得諾獎,我的作家身份又添加了一層更為複雜的色彩。現在再回到故鄉,所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比過去要豐富得多。”莫言説:“因此我覺得,‘還鄉視角’雖説是舊的,但是因為人變了、時代變了、故事變了,這個視角就有了新的含義。”
書裏書外 亦真亦假
《晚熟的人》延續了莫言一貫的第一人稱敘事風格,不同的是,這12個故事中的“我”大都借用了作家本人當下的年齡和身份。作家毫不避諱地向讀者敞開了獲得諾獎後的生活,讓讀者可以追隨書中這位“莫言”的腳步,回到高密東北鄉。書中的“莫言”發現,家鄉一夕之間成了旅遊勝地,《紅高粱》影視城拔地而起,山寨版“土匪窩”和“縣衙門”突然涌現,“還有我家那五間搖搖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挂上了牌子,成了景點”,每天都有人來參觀,遊客來自天南地北,甚至還有不遠萬里前來的外國人。
評論家李敬澤説:“《晚熟的人》同時也是關於書中叫‘莫言’的人物的故事。也就是説,現實中的作家莫言在打量著每個故事中叫‘莫言’的人物,書中的‘莫言’變成了被書寫、被觀看的人。我們能夠看到書裏叫莫言的那位,儘管可能已經是一個被歷史化甚至一定程度上經典化的作家,但是當他作為一個活動於此時此刻的人時,面對世界複雜的經驗,他也會感到遲疑和困難,也會有迷惘和感嘆,書中莫言某種程度上構成了現實中莫言的鏡像。所有這一切在他過去的小説中並不常見。”
於是,書中的人和事,亦真亦假,打破了現實與虛構的邊界,這正是莫言想要的藝術效果。他説:“小説中的莫言,實際上是我的分身,就像孫猴子拔下的一根毫毛。他執行著我的指令,但他並不能自己做決定,我在觀察著、記錄著這個莫言與人物交往的過程。”
回到寫作本身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莫言的寫作狀態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面對公眾的關切,莫言有自己慣常的表達,以“獲獎後陷入沉寂”開場,以“希望將來寫出好作品”結束。隨著《晚熟的人》問世,“閉關”許久的莫言終於通過作品給出了實實在在的答案。
作家蘇童曾説,諾獎之於莫言是“桂冠”也是“枷鎖”。伴隨獲獎而來的是無形的壓力和無盡的瑣事,一度使莫言無法持續創作。據統計,截至2016年,莫言獲獎後去了全世界至少34個不同的城市,參加過26次會議、18次講座,題了幾千次字,簽了幾萬個名。特別是剛獲獎後的2013年,莫言忙到一整年連一本書都沒有看。
但莫言並未忘記作為作家的職責所在,他説:“我一直在努力,8年來我發表的作品不多,但還是一直在寫作,一直在做準備。對於一個作家來説,你所做的事,都可能成為小説的素材或靈感的觸發點。”
談及未來的創作計劃,莫言説:“希望能夠在近幾年裏拿出一部好的長篇小説來。如果寫,肯定寫的跟以前不一樣,故事不一樣,時代不一樣,語言也要有變化。”
對於自己是否打破了所謂的“諾獎魔咒”,莫言十分坦然:“要等讀者來判斷。”他説:“‘諾獎魔咒’應該是一個客觀存在,因為大部分的獲獎作者獲獎後很難再有力作出現。客觀上的原因是獲獎作家一般年齡較大,創作的巔峰時期已經過去,有人甚至獲獎後沒有幾年就告別了人世。但也有不少作家在獲獎後依然寫出了偉大的作品,像加西亞·馬爾克斯,他在獲獎之後創作出《霍亂時期的愛情》等至今還在被我們閱讀的名著。”
回首獲獎後的8年,莫言還是那個作為寫作者的莫言。正如他多年前在一次演講中所説,一個作家一輩子其實只能幹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血肉,連同自己的靈魂,轉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