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八旬,生命所余畢竟日短,而童年猶如昨日,尚在眼前。哲人莊子對生命作出了最藝術的表達,這千古經典,這千古傑作,只四個字:方生方死。 江蘇宜興北渠村,一個教書兼務農的窮教員和一位大家庭破落戶出身的文盲女子結婚後,生下一大堆兒女,我是長子。父親和母親的婚姻當然是媒妁之言,包辦婚姻,愛情未曾顯現,卻經常吵架。他們共同生活一輩子,合力同心只為了養活一群子女,而且也懷有望子成龍的奢望。這虛幻的龍,顯然就是我這個長子,因我入小學後學習成績經常名列第一。我的老師,父親的同事繆祖堯就常在父親前誇獎:北(父親名),茅草窩裏要出筍了。 文盲未必是美盲,母親頗有審美天賦,她敏感,重感情,但性子急,與只求實實在在的父親真有點水火不容。母親年輕輕就鬧失眠,而父親的頭一碰到枕頭便能入睡,他不了解也不同情失眠之苦,甚至嘲笑母親的失眠。我從中年以後就患失眠,愈老症愈重,最是人生之大苦,我同情我那可憐的母親,上天又偏不讓我繼承父親健康的神經。誰也沒有選擇投胎的自由,苦瓜藤上結的是苦瓜子,我晚年作過一幅油畫《苦瓜家園》。苦,永遠纏繞著我,滲入心田。 苦與樂是相對而言,且彼此相轉化。我童年認知的苦是窮。我家有十來畝水田,比之富戶是窮戶,但比之更窮之戶又可勉強接近當時當地的小康之家,只因成群的孩子日漸長大,生活愈來愈困難。我家的牛、豬和茅廁擠在一起,上廁甚臭,我常常到田邊去撒尿,父親對此倒並不禁止,只是説尿要撒在自家田裏,那是肥。我家也養著雞,大約五六隻。天黑了,雞們自己回家進入窩裏。於是要提著燈去數雞的數目,會不會少了一隻。然後關上雞窩的門,防黃鼠狼,這照例是我的活,我也樂意搶著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