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學院除帶領學生外出體驗生活、寫生實習外,教師每年有創作假,加上寒暑假,所以我每學期總有外出寫生的機會。五十年代好像還沒有畫家去井岡山,我摸石頭過河,探聽著交通上了井岡山。我愛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井岡山是革命聖地,今畫革命聖地的峻嶺與修竹,當非一般風景,便名正言順,大大方方去畫了。到達心臟茨坪已頗費力,而各大哨口尚很遙遠,且只能步行,別無交通工具。我背著畫箱、畫架、兩塊三合板、水壺、乾糧、油布(南方隨時下雨)、雨傘上路,類似一個運貨人。油畫畫在三合板上,幹不了,用同一尺寸的另一塊板蓋上,四週用隔離釘隔開,畫面與蓋板不接觸,所以每次必須帶兩塊板。油布是大張的,作畫中遇陣雨,用以遮畫面防雨,我的身體便是撐開油布的支柱。而且,完成了的畫與蓋板釘合後,四週是寬縫,須防灰沙或雨點進入,大油布將其全部包嚴,並用帶子捆牢,夾在畫架上提著才能穩走數十里山路。有一次在雙馬石寫生,四野森森,羊腸小道無行人,有點擔心猛獸來襲。有響聲,一老人提著空口袋前來看我幹什麼,我剛開始,畫面尚無形,老人看一眼就走了,趕他的路。下午四點來鐘,老人背著滿滿一袋什物從茨坪方向回來了,他又來看畫,這回松、石、山等風光一目了然,他喜形於色,忽然,他放下口袋,從中摸出一塊灰褐色的東西讓我吃,那是白薯幹,他看我站著畫了一天,諒來無處吃飯,其實我帶了乾糧,工作中吃不下,要到回去的路途中才能吃。老鄉之情感人,但我們語言不通,心有靈犀,我出示自己的乾糧,謝了他的贈品。日未出而作,日已入尚不能息,因每作一幅畫須趕數十里山路,故天天摸黑出門,摸黑回招待所。最遠的一個點是珠砂衝哨口,當天絕不可能回來,便先住到中途一個農家,翌晨一早趕去哨口。哨口雖是軍事險境,並不入畫,倒是途中峭壁、急流,鬱鬱蔥蔥,入畫處不少。 在井岡山共作了十余幅風景,加上瑞金所作,都是革命聖地,人民美術出版社為此出版了一套革命聖地風景畫明信片,有些刊物也發表了幾幅,較常見的是《井岡山杜鵑花》那幅。井岡山管理處(今日之井岡山博物館)派人來京找我,希望我複製這套風景畫贈他們館裏陳列。 我樂意複製了,他們取走作品,回贈了幾個竹制筆筒。許多年後,我翻看這批嘗試油畫民族化的作品,覺得太幼稚,便全部毀掉了,只個別的已送了人。再後來,我的作品竟成為市場寵兒,值錢了,我在一些拍賣目錄中陸續發現井岡山博物館那套油畫被出賣。七十年代我再上井岡山,已有公路通各哨口,我在哨口附近作畫,下午沒有趕上返茨坪的末班車,慢慢步行返回,恐須夜半十二點才能到達,一路留心過路車,攔住一輛載木頭的卡車,但車上木頭堆得高高的,無法加人,只好擠進駕駛艙,但未幹的油畫未及包裝,沒法安置,便伸臂窗外捏著那張畫壞了的畫——病兒,病兒不能丟。這樣捏著賓士四五十分鐘,抵茨坪時手與臂全麻木了,再看畫,很蹩腳,不是滋味。我探問五十年代贈畫的下落,無人説得清,推説人員都調動了。九十年代全國政協組團視察京九路,中途宿井岡山,我以政協常委的身份詢問博物館領導關於那十幾幅油畫的下落,他先説大概只剩一二幅了,我要看,他們尋找後答覆説一幅也沒有了,也説人員都調動了,只能向我道歉。 一九六○年暑假,我要自費去海南島作畫,妻有難色,因家中經濟實在困難。我寫了一本小冊子介紹波底淺利,寄上海某出版社,一直等稿費,想用這稿費去海南島,但卻退稿了。假期不可失,我還是去了海南島。到興隆農場招待所,所裏一看我的介紹信是北京藝術學院副教授,便安排我住最高級的房間,我一看那些講究的沙發衣櫃之類,怎能住得起,便説我作油畫,油色會弄臟房間,只須住職工宿舍,最後總算住入上下雙人鋪的房間,每天幾角錢,住一月也不擔憂。我鑽進椰子林作畫,奇熱無比,連油色的錫管都燙手。忘了在何處,林中小蟲特多,咬得緊,著長褲,長袖襯衣,且將袖口和衣領都包得嚴嚴實實,但回到宿店才知滿身都是紅塊塊,奇癢難忍,店主頗可憐我,説:氓!氓!我聽不懂廣東話,她用筆寫,原來是蚊。我的寫生架是從法國帶回的五十年代的木質製品,多功能,極方便,其中兩個銅鉤長二寸余,缺一不可,我對畫架上的任何零件備加注意,像戰士愛護自己的槍。但有一天晚上解開畫架與作品時,卻發現丟失了一個銅鉤,這對我幾乎是五雷轟頂,因從此無法工作。一夜難眠,翌晨順著昨天作畫後的路線一路仔細尋找,在一望無際的青綠大海中撈針,或只是撫痛的招魂。感動了蒼天,那銅鉤上染有紅色,萬綠叢中一點紅,居然給我找回了這遠比珠寶珍貴的銅鉤,我捧起染著顏料和朝露的銅鉤吻了又吻。這樣辛苦月余作來的畫自然很珍惜,但廣東返北京的火車很擠,雖是起站,什物架上早已堆得滿滿的,我有一包畫是用隔離釘隔開的,中空,壓不得,無可奈何,只好安置在我自己的座位上,我自己站著,也許中途有人下車會有空位,然而竟沒有,站到北京,雙腿腫了,作品平安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