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後,我一直沒給秉明寫信,他等我總無音信,石沉大海,但聰明的他是讀得懂無字碑的。我終於給他寫了一短簡:我們此生已不可能再見,連紙上的長談也無可能,人生短,藝術長,由我們的作品日後相互傾訴吧! 搬進美院宿舍,住處略微寬了些,又送走了妹妹,我們預備接父母來京住一時期。但父親被劃為地主,根本不許他離開家門。好不容易母親被批准到了北京,我們陪她各處參觀,她對皇帝家(故宮)最感興趣。但她住不慣北京,用水不便,遠不如在家到小河洗刷自由。五十年代北京的風沙令南方人難以忍受,她勉強住了一時期,堅決要求回去了,明知回去面對的是災難。我的月薪是七百斤小米,維持三口之家已不易,還必須支援饑餓線上的父母妹妹們,我寄的錢真是杯水車薪,救不了望子成龍的老倆口,而他們最發愁的還是妹妹們。妻設法工作。她找到大佛寺小學重操舊業,買了一輛舊自行車,每天往返于家和學校間,家裏找保姆,做飯帶可雨。晚上碧琴帶回一大堆作業批改,而我正迷失于藝術的苦海中,心情鬱悶,顯然這不屬於幸福的家庭。第二個孩子有宏出生後,我們真是手足無措了,請母親再來北京將幼兒帶回老家托給一位鄉間奶媽撫養。 我在美院教了兩年,前後兩個班,第二個班上的李克瑜、王恤珠、尹戎生等等還記得分明。剛教了二年,開始文藝整風,整資産階級文藝思想,落實到美術學院,便是整形式主義。有一個幹部班,學員都是各地普及美術工作而立場堅定的優秀黨員,有一位學員在圖書館看到了印象派的作品,大為驚喜,説這才是徹徹底底的藝術,當然他遭到了批判。但印象派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整風是及時的了。我曾經給同學們看過遠比印象派毒素更烈的現代作品,我原意是將採來的果實倒筐般倒個滿地,讓比我更年輕的同學們自由選取。在整風中我成了放毒者,整風小組會中不斷有人遞給我條子,都是學生們狀告我放毒的言行,大都批我是資産階級文藝觀,是形式主義。更直截了當的,要我學了無産階級的藝術再來教。當然條子都是匿名的,上課時學生對我都很熱情,對我所談很感興趣,怎麼忽然轉了一百八十度。有一次全院教師大會,是集中各小組整風情況的總結,黨委領導王朝聞就方針政策講了話,徐悲鴻也講了話,徐講的比較具體,很激動,説自然主義是懶漢,應打倒,而形式主義是惡棍,必須消滅。我非常孤立,只滑田友在無人處拍拍我臂膀:我保護你。其實他自己是泥菩薩,未必過得了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