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頻頻,昆明又非久留之地,學校遷到遠郊呈貢縣安江村上課。安江村很大,有好幾個大廟,我們在大廟裏用布簾將菩薩一遮,便又畫起裸體來。七十年代我到昆明,專訪了安江村,村裏老人們還記得國立藝術大學的種種情況,指出滕固校長及潘天壽等教授的住址。有一位當年的女模特李嫂尚健在,我畫過她,想找她聊聊,可惜當天她外出了。 滕固病逝,###委呂鳳子任校長,但呂鳳子在四川璧山辦他的正則學校,因此藝專又遷到璧山去。呂鳳子接任後的開學典禮上,他著一大袍,自稱鳳先生,講演時總是鳳先生説……他談書法,舉起一枝大筆,説我這筆吸了墨有二斤重……我聽了心裏有些反感,感到林風眠的時代遠去了。但呂先生卻對我很好,他支援創新,讚揚個性,並同意我們的請求聘請遠在上海的吳大羽,路費都匯去了,但吳老師因故未能成行,退回了路費。我即將畢業,呂先生欲留我任助教,但暑期時他卸任了,由陳之佛接任校長,呂先生寫信將我推薦給陳校長,陳之佛像慈母般親切,當即同意聘我為助教,我因決定去重慶大學任助教,衷心感謝了他的美意。 在璧山,常見到著紅衣的姑娘和兒童,那紅色分外亮麗,特別美。突發靈感,我自己應做一件大紅袍,天天披在身上,仿佛古代的狀元郎。我已是將畢業的高年級學生,我們年級的同學大都愛狂妄,校領導惹不起我們。我向同班一位較富有的女同學借錢,她問我幹什麼,我説要做件大紅袍,她問是紫紅的嗎?我説是朱紅的,她笑了,立刻借給我足夠的錢。我飛快到布店買了布,立刻進裁縫鋪量體裁衣。裁縫師傅驚訝了,男人能穿這樣朱紅的袍,他猶豫了,有點難色,不敢做,叫我去別家試試。我説我們下江人(四川人稱長江下游上來的人為下江人或腳底下人)男人在家鄉都穿紅袍,女的只穿綠色,你儘管放心做。好説歹説加上謊言,師傅勉強答應收下了。 等到取衣的日期,我像看成績單一樣早早去取,衣已成,順利地取回宿舍,速速穿上,同室同學讚不絕口,頗有點羨慕,問共花多少錢,似乎他們也想試試。正是晚飯時候了,大家一同到飯堂,滿堂波動起來,歡迎紅色英雄的出場,笑聲掩蓋了批評聲,我自己覺得好看,全不在乎誰的褒貶,那借給我錢的女同學也很得意她成功的資助。 走到街上,情況大不相同,行人大都嗤之以鼻,罵太怪異,他們本來就討厭下江人。一個星期後,訓導長找我去談話,説璧山警報亦多,你這紅袍擠在跑警報的人群裏,便成了日機的目標,警察必將你抓起來,所以萬萬穿不得,趕快染掉。我到洗染店將紅袍染成黑袍,不知是洗染技術不高明呢還是那朱紅色至死掙扎,竟染成了深褐,沒有色彩傾向,顯得邋遢,我只好穿著那邋遢的袍度過寒冬。 一天到市郊,看到一批朱紅的布從高空瀉向地面,襯著其後黑色的布群,紅布似奔騰的火焰。這是一家染坊,正展曬洗染了的布。染坊能染掉各種顏色,我願朱紅不被他染黑。我為我的紅袍哀傷,就在當時寫了一首紅袍詩祭,可惜沒保留底稿,更談不上發表。紅袍只生存一週,見過她的同學們也都天各一方,垂垂老矣,她早已被歲月掩于虛無中。但據説“文革”時有大字報批我這件大紅袍,此事怎能流傳下來,我頗好奇,哪有電腦能儲存。 璧山之後遷到青木關,利用附近松林崗上的一個大碉堡作宿舍,在山下平坡上蓋一批草房作教室,於是同學們每天爬山下山無數趟,體力消耗大,飯量大,偏偏飯不夠吃。避免搶飯,便按桌定量配給。於是男同學拉女同學同桌,以為女的飯量小,其實未必。人饑荒,狗亦饑荒,食堂裏總圍著不少狗。有一位印尼華僑抓來一隻小狗,弄死後利用模特兒烤火的炭盆晚上燉狗肉吃,大家吃得高興,但教室裏滿是腥臭。翌晨,關良老師來上課,大家真擔心,關老師卻很諒解,並説廣東人大都愛吃狗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