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搬家寫生”、引線條入油畫或引塊面入水墨,都緣于風箏不斷線的思想感情,其效果也必然是中、西融合的面貌。白居易是通俗的,接受者眾,李商隱的藝術境界更迷人,但曲高和寡,能吸取兩者之優嗎,我都想要,走著瞧。八十年代後我的作品多次在海外展出,在西方我聽到一種反映,認可作品,但説如割斷“風箏不斷線”的線,當更純,境界更高。我認真考慮過這嚴峻的問題,如斷了線,便斷了與江東父老的交流,但線應改細,更隱,今天可用遙控了,但這情,是萬萬斷不得的。
藝術學院的情況沒有説完。再説衛老之真情實意。藝術學院誕生於北師大,我調去時正籌備藝術學院,暫在和平門舊址上課,我住單身宿舍,衛天霖也住單身宿舍。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公共盥洗室裏,發色已蒼的老畫家正在洗油畫筆,我們彼此打量對方,彼此自我介紹,這是系主任與新教師最簡樸的見面禮節吧,而且衛老沒説一句歡迎之類的客氣話,倒是訴説一陣作油畫之艱苦,我對他感到肅然敬意。很自然,他沒有邀請,我沒有要求,我們一同上樓到他房裏看他正在創作中的作品。那是一幅粉紅色的芍藥,畫未完成,已感蒼涼老辣,紅粉嬌艷全無媚色。十餘年後“文革”,衛老被迫在椅子衚同一號家中一幅一幅涂刷他的作品。他那整個東屋是作品倉庫,木架上井井有條堆滿著他的全部心血結晶,曾經,他親手,一幅一幅翻出來給我看了個飽,將畫搬回原位時也不讓我幫忙,他心中的秩序不容人打亂。我眼看著老人用白色塗料涂刷有血有肉有魂有膽的一幅幅作品時,不禁淚濕盈眶。我説,我代你保存一幅試試,其實我對如何保存自己的作品還全無把握。衛老説,在全部作品中你任選一幅吧!我就選了我們初次相識,我看著他洗筆和作畫過程的那幅芍藥。改革開放後衛老的畫在美術館和日本展出時,人們總來借這幅芍藥,最後我將這幅作品贈給了師院美術系(今首都師大美術系),那是這幅作品誕生的家園,盼後生青年們珍惜她,奠祭衛老。
善良的衛老具強烈的愛憎感,他偏護我,除了藝術觀點外,他觀察我每晨極早騎車外出寫生一幅水彩畫,畫北京一條街,回來整八點不誤上課。每週六下午騎車返清華,因家仍留在清華。藝術學院在前海北沿恭王府舊址成立後,衛老竭力為我尋找住房,並將我妻調至美術系資料室工作,我似乎是他心目中的蕭何或韓信,他要永遠留住我,因為我從美院而清華,清華而師大,怕我總是不安定。
衛老將妻調到美術系資料室,他絕未意識到這對我們家庭起了扭轉乾坤的重要性。我認識朱碧琴出於偶然,我的愛情是熾烈的,但她性格平穩,並不欣賞藝術的浪漫,似乎由於我的真誠與執著,被我拉入了愛河。是一對青年男女的情愛,她並不了解我對藝術的追求,更不了解藝術的實質,其時我專注攻法文,幾乎不作畫,她沒有看過我的畫,不了解畫家,卻將終身託付了畫家,今日追憶,我為這個純情的少女擔憂,如果我是她父親,不僅怕她日後會貧窮,該擔憂的問題太多了,我的女兒不嫁畫家。當我從法國回來,不久調入清華後,我廢寢忘食投入藝術探索,她才開始看到這樣工作的畫家,畫家是這樣工作的,一個家庭容得下畫家嗎?她的不滿與怨言多起來,甚至説:下輩子再也不會嫁你,除了我,誰也不會同你過下去。確乎,她委屈了,她錯選了婚姻之路,我無法訴説自己的委屈,似乎我騙了她,但我從未騙她,是她當年走路不細心,不精明,她的善良卻換來了後悔與不幸。我們從純凈的情侶走向柴米夫妻,走向同床異夢,感情顯然有了裂縫,裂縫在自然擴大,是危險的信號!天使衛老將她調入美術資料室,專管畫集、圖片、美術理論著作……她被迫嫁給了美術之家。她從面對小學生到面對大學生,是有些惶恐的,她努力學習鑽研,便必然成為我的學生,我陪她去看所有的重要畫展。我從巴黎帶回的馬蒂斯等人的裸體畫冊,她原是很反感,從不翻閱。只有在潛移默化中,“美”才顯出其改造審美、品位、人格的巨大威力。年復年,後來她竟能在馬約、雷諾阿、馬迪裏亞尼等人的裸體中辨別出質感、量感、及神韻之迥異。她看多了名作、師生們的作品,也重視分析我的作品了。她退休後,經常跟我到外地寫生,她不畫,她看,偶或也畫她所看到的意象,甚至幫我選對象。青春遠去,如今我們老了,每日相依著在龍潭湖公園散步,時常追憶六十年前在重慶沙坪壩鴛鴦路上的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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