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文藝界的溫度表又直往上升。一九七五年,青島四方機械廠奉命製造坦尚尼亞至尚比亞鐵路的總統車廂,邀我前去繪乞力馬札羅雪山和維多利亞瀑布,然後根據油畫織錦裝飾車廂。我不愛畫沒有感受過的題材,何況又是任務,本無興趣,但為了躲開北京的文藝高溫,便接受了青島的避暑邀請。四方機械廠中有幾位酷愛美術的建築師和工程師,成了我的新朋友,尤其鄒德儂更成了知音,他畢業于天津大學建築系,繪畫的基礎本來就很好。我的任務一完,他們便安排我們四人一同去嶗山寫生,我們住在山中解放軍連部一間小屋內,很擠,僅能容身,好在我們白天都在山中寫生,雲深不知處。第一天車到目的地後,放下行裝當即隨車返回,因中途曾見一處景色迷人,我們到北九水下車,然後步行爬山返回宿處,一路爬山涉水,享受了一個無比開心的下午。但夕陽西斜,我們估計的方向卻愈走愈不對頭,山中杳無人煙,無處問路,爬過一嶺又一嶺,路消失了,攀著松樹高一腳低一腳心裏開始慌亂,因山裏有毒蛇和狼,我們雖四五人,赤手空拳的人救不了自己。天將黑,終於看見了海,但還是不知身處何地。大約###點鐘,有人聽到遙遠的廣播,急匆匆朝救命之音奔去,確是逃命,但大家都不敢吐露自己的惶恐。月光亮起來,廣播聲漸近,望山跑死馬,我們終於到了平地,進了村子,夜半敲開了老鄉家的門,歪歪斜斜擠在柴屋裏待天明。此地已不屬於我們所住連隊的那個縣,而是另一個縣,翌日吃了老鄉們捕的活魚,大隊裏派了一輛拖拉機送我們回宿營地。我後來撿回拳頭大的一塊山石,青島一位同學王進家便在上刻了“誤入嶗山”四字,此石今日仍在我案頭,天天見。在嶗山住的日子不短,管他春夏與秋冬,大家畫了不少畫,鄒德儂作了一小幅油畫,寫生在寫生中的我,形神兼備,我為之題了首詩,已只記得兩句:山高海深人瘦,飲食無時學走獸……
我提前從農村調回北京,為了創作北京飯店的壁畫《長江萬里圖》,那圖由設計師奚小彭總負責,繪製者有袁運甫、祝大年、黃永玉和我,袁運甫聯繫各方面的工作,稿子醞釀很久,待到需去長江收集資料,我們從上海溯江上重慶,一路寫生,真是美差。在黃山住的日子較久,日曬風吹,只顧作畫,衣履邋遢,下山來就像一群要飯的。我們去蘇州刺繡廠參觀,在會客室聽介紹後便去車間現場觀察,離去時發現祝大年的一個小包遺忘在會客室,便回頭去找,正好一位刺繡女工將之送來,她十指尖尖,用兩個手指捏著那骯髒的包拎在空中,包裏包外都染滿顏料,她不敢觸摸。我們一路陶醉山水間,與外界隔絕,但到重慶時,情況不妙,才知北京已展開批黑畫,催我們速返參加運動,壁畫就此夭折。我利用自己的寫生素材為中國歷史博物館創作了巨幅油畫《長江三峽》,效果不錯,人民大會堂要求移植成橫幅,我照辦了,效果也不錯,但挂過一時期後,多年來電視上不見了,不知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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