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時會急於讚美我們的周邊環境帶來的影響。在捷克共和國的一幢房子的起居室裏,我們看到一個實例:墻壁、椅子和地板如何能綜合到一起産生一種氣氛,在這種氣氛中我們身上最好的側面都特別容易展現出來。我們遂忙不迭地心懷感激承認一個單間所擁有的魔力。 不過對建築的敏感也有很成問題的側面。如果一個單間就能改變我們的感受,如果我們的幸福就仰賴墻壁的顏色或房門的形狀,那麼當身處那些我們不得不觀看和居住的絕大多數地方時,我們身上又會發生什麼?當待在一幢窗戶像監獄、地毯滿是污跡、窗簾是塑膠的房子裏時,我們會經歷怎樣的情感? 我們之所以能對大部分環境視而不見,正是為了避免不斷引發的苦惱,因為我們永遠不可能遠離潮濕的污跡和開裂的天花板,不可能遠離支離破碎的城市和銹跡斑斑的船塢。我們無法不加選擇地對那些我們無力加以改善的環境保持敏感——結果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如果響應斯多葛哲學家或日內瓦湖畔的聖伯納德的態度,我們就會發現自己會認同,從根本上而言,一幢建築到底什麼尊容,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或者墻壁上刷的是什麼漆,實在沒什麼大不了,——這種超然的表白與其説源自對美的漠然,毋寧説是為了躲避假如我們直面美的太多缺失所必然産生的悲哀。 對建造偉大建築的雄心的疑慮從來不乏理由。建築物很少能將建造它們所要求的種種努力體現出來。面對破産、延誤、恐懼以及它們揚起的灰塵,它們一概羞答答地默不做聲。那副漠不關心的面孔正是它們魅力的一種慣常的特徵。只有當我們想在建造中插上一手時,我們才會陷入無盡的折磨:要説服各種材料和別的人手共同為我們的設計服務,要確保兩塊玻璃天衣無縫地拼合起來,確保一盞燈對稱地挂在樓梯頂上,確保鍋爐一點就著,確保水泥柱子都能順利地跟房頂會師。 即便我們已經實現了我們的目標,我們的建築仍具有一種再度迅速分崩離析的恐怖傾向。走進一幢剛剛裝修好的房子你就會感到一種空落落的沮喪——它迫不及待地要走下坡路:誰知道墻壁多快就要出現裂紋,白色碗櫥多快就會變黃,地毯多快就會弄臟。對於任何期望建築工人能完成他們工作的人,古代的廢墟都提供了一種充滿冷嘲的教訓。龐貝古城的住戶當初想必自豪得不得了。 弗洛伊德在他一篇題為《論無常》(1916)的論文中曾憶起他跟詩人裏爾克一道在白雲石山脈散步的情景。那是個優美的夏日;鮮花盛開,顏色亮麗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起舞。這位精神分析學家很高興來到了戶外(整個星期都陰雨不斷),可是他的同伴走起路來卻垂著頭,眼睛盯著地面,整個遠足自始至終都沉默寡言。並非裏爾克對身邊的美景視而不見;他只是對世間萬物都是多麼短暫無常無法釋懷。用弗洛伊德的話説,他無法忘記“這所有的美景註定要湮滅,冬天一到它就蕩然無存了,就像所有人類的美以及所有人類所創造或可能創造的美一樣。” 弗洛伊德卻很不以為然;對他而言,只要具有愛任何美好事物的能力,不論它有多麼脆弱,都是一種精神健康的證明。不過裏爾克的思維方式,雖説不易達到,卻清楚地表明瞭美的稍縱即逝、短暫無常對於那些完全獻身於美的人士而言,是多麼心有慼慼、黯然神傷。這種天性抑鬱的愛美狂能在窗簾樣品下面看到蟲蝕的小洞,剛看到計劃就預見到破産。他們會在最後一刻取消跟房地産經紀的約會,因為意識到那幢已經出價的房子,以至於整個城市甚至人類文明本身都將毀滅坍塌,碎磚殘瓦上將爬滿蟑螂。為了不願眼睜睜看著他們熱愛的對象慢慢分崩離析,他們會寧肯租個房間或住在桶裏。 在極端狀態下,對建築的狂熱也可能使我們變為愛美狂和偏執狂,以博物館警衛的警覺看著自己的房子,在每個房間裏巡邏找尋污跡,手裏拿著塊濕抹布或是海綿。這些愛美狂別無選擇,只能放棄小兒女的陪伴,而且在跟朋友們聚餐時只能不理會大家的談話,為的是集中精力注意看是否有人會靠到墻上無意中在上面留個頭印。 以一種健旺的精神拒不賦予幾個偶然的污點真正的意義是令人愉快的。不過,愛美狂們也迫使我們認真考慮一下:幸福有時候是否並不在於有沒有一個指痕,在某些情境下美和醜是否並非只有一線之隔,單單一個痕跡是否並不能毀掉一面墻,一處錯筆是否並不能毀了一幅風景畫。我們應該感謝這些敏感的心靈以一種戲劇化的誠實為我們在諸多相互衝突的價值中指明真正的對立:比如,對優美建築的依戀與對多子多福、關愛有加的家庭生活的追求。 古代智者們建議我們不要將我們的期望值建立在任何有朝一日可能被熔岩吞沒或被颶風掀翻,可能被巧克力污跡毀掉或是能吸葡萄酒漬的東西之上,實在稱得上聰明之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