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院那舊房子雖不在了，對它的記憶卻從來不曾消減。

　　這套房子曾是朋友們週末的好去處。房子經過裝修整合成了一個寬敞的大廳，袒露出西曬的一面大白墻來，便有朋友建議我畫一幅大荷花挂在這面墻上壓壓房間裏的熱氣。

　　一個週末的晚上，三五棋友聚在一起，一邊品茶，一邊下棋，一邊感嘆著：原先西曬的這面墻仿佛變成了一片曲曲折折的荷塘。當荷風吹來，暑氣漸漸消退了。當荷風吹來，勺園的荷綠蓋擎天一片旖旎。當荷風吹來，筆下的白、筆下的粉、筆下的綠，化作一縷縷芳香沁入我們的心脾……

　　一面素凈的白墻因為一幅畫頓時活泛起來，氣象萬千。

　　生活裏的驚喜，來源於你踏踏實實地熱愛著它以及融入之後對它的理解。繪畫，也是同樣的道理。

　　比如繪畫的靈感，源於生活，是靠對某件事不斷地關注、分析、思考産生的。你的繪畫靈感有時就像是野生植物，就像蘑菇，適合自己了就會冒出來，五顏六色，無拘無束。

　　唐朝吳道子畫山水、元代王冕畫荷，不就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絕佳例子嗎？繪畫創作是需要充沛激情的，有時候我一進入創作狀態，便什麼也阻擋不了，甚至幾天幾夜陷在其中不能自拔，輾轉反側，夜不成寐，眼前都是畫面，雲裏霧裏。

　　繪畫，不是心裏原本就有，而是長期積累的結果，畫者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了冷清。就像蜜蜂，自己帶著釀蜜的罐，滿滿的自然要溢出來。我也是這樣，平時去的地方多了，心心唸唸惦記著美。看見大自然中的某一個畫面，就在腦子裏形成圖像，心中有一種衝動，哎呀這是個好畫面，可以畫下來。或者那片雲好有特色，你看多瑰麗多神秘，下一次構成畫面時要借鑒。看見一塊岩石，肌理很美，不由多看幾眼，這時候視野裏突然出現一棵樹，幾根藤條，幾朵野花，心就越發細膩起來，我的目光對著它們的目光，看呀看，那岩層上仿佛滲出水滴來，陽光下晶瑩地一閃一閃，我覺得那是對我熱切關注的回應。在我看來，它們有它們的寂寞和虛榮，希望與人類互動。有時我看著看著那樹隨風飄舞起來，似乎看到了親人，我也成了樹，成了它們，或者是它們的一片葉子，飛到樹杈上去。

　　花兒是會説話的，你若不理它，它便不會跟你套近乎，樹木山林、花鳥草蟲等，尊嚴得恰到好處，它們的示好，是有分寸的。任何動物也好，植物也好，山川河流也好，各有各的道。

　　靈感有時候是會枯竭的，就像夏日的禾田，當它乾涸時，需要大量的水分和養料，時不時飽灌一頓，四肢肌體才能健康。枯竭的日子不好過，腦子裏像塞進了棉花團，看不見陽光、溪流和清泉。非得走出去，到戶外，到山村，踏幾腳牛糞，吸一吸乾草的味道。農民的汗味是親切的，它會給我帶來接地氣的收穫。

　　2005年秋天，我到秦嶺余脈的邙山段走黃河，來到詩聖杜甫的故鄉，站在黃河岸邊，方知那裏是傳説中“河圖洛書”的出處。落日的霞光覆蓋著半邊河面，像碎金子一樣在河上熠熠閃光。一老翁撐著一條小船，悠悠然駛向河的對岸，另一位老者坐在船頭，漫不經心地看天，手裏捏著點燃的煙斗，一絲絲一縷縷的藍煙在船頭上迴旋，慢慢升起來，散向河面。我被這畫面深深觸動，油然想起杜甫《秋興八首》中的詩句……

　　繪畫，不是人逼出來的，是與生俱來的責任和使命。一開始你並不知道，茫然混沌地做著你覺得應該做的每一件事，仿佛從來不知道有繪畫這個行當。人生走著走著，隨著閱歷和機緣，突然在內心就升騰起繪畫的衝動。到了這時，你還是不明白，只是看到世界上凡是美的東西，你都想吸納，收藏進自己的百寶箱。會如饑似渴地返回到歷史深處，感受古人的天空和情懷；會不由自主地去觀摩，看畫展，看到某一位畫家的作品，會覺得某些地方不對勁，你希望他這樣構圖會更好，或者在色彩上你有自己的見解，在心裏想：如果是我畫，我會這樣或者那樣。這樣的念頭時不時會在腦子裏轉轉，慢慢地自己想動筆了，於是一棵樹、一處房子、一條河流就在筆下靈動地出現了。

　　在另外一條河上，我無數次地去觀察河兩岸的白楊樹，春夏秋冬，去解讀它們，終於有一天我的畫面裏出現了一排排高高的白楊樹，我上了色彩，絢爛多姿，裝裱起來更換了西曬那面墻上的荷花圖，朋友們誰見了都喜歡。

　　儘管荷花讓西曬那面墻變得清涼，白楊樹讓西曬那面墻森林般地廣闊……但畫家畢竟不是神，也不是天才。畫家的藝術靈性是神奇的，這一生你抓住了，就是你的了。

　　你不知道在你絕世孤立的風荷、白楊之外，還會有多少娉婷的荷，傲然的楊？

　　大海無邊，黃河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