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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農民的公務員生活:基層工作瑣碎會“暈崗”

  • 發佈時間:2014-12-17 08:26:43  來源:中國青年報  作者:陳卓  責任編輯:姚慧婷

  為了向省裏來的領導彙報工作,馬竹林提前準備了6頁發言稿。陜西咸陽市秦都區釣臺街道辦事處的這位工作人員,為此花了好幾天時間,會議開始前還在會場裏偷偷念了幾遍。“一定要講普通話。”他叮囑自己。可作為12月10日會上的第一個發言者,他一開口還是濃重的陜西腔,“念了一半才發現不對”。

  “可能還是有點兒不適應。”他面露難色地説。與自己的許多同事不同,成為公務員之前,30多歲的馬竹林是個農民。除了在陜西師範大學在職進修的法律事務專科學歷外,他的最高學歷為“中專肄業”。

  轉變的契機出現在2013年。陜西省當年開始從優秀工人、農民中考試錄用公務員。目前已有733位工人、農民和馬竹林一樣,成為公務員。

  “在我的人生中,從來就沒有想到有一天能成為國家公務員。”盯著彙報材料,馬竹林認真地念道。

  “你知道范進中舉麼,雖然沒有那麼誇張,但也差不多了”

  “意外”往往是這些工人、農民出身的公務員首先想到的詞語。

  和馬竹林一起被錄取的秦濤記得,宣佈錄取那天,村主任在村裏的大喇叭中吆喝村民都去秦濤家裏祝賀,“村裏的鑼鼓隊也來了”。那時,秦濤是村裏唯一一名公務員。

  “村裏人都説想不到,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也能當上公務員。”他嘿嘿地笑著回憶道。

  對不少被錄取的工人、農民來説,進入公務員系統是他們一直追求的目標。大學畢業後隨丈夫一起到咸陽市武功縣的李艷,參加了很多的公務員考試,“就連社區的也考過”。

  2008年大學畢業時,秦濤也曾報考過公務員,但連筆試都沒過。這帶給他的直接後果是,在學校談的女朋友回到家就掰了。“人家父母説了,咱閨女一定得嫁個工作穩定的”。

  “村裏的人,對吃上一碗公家飯還是看得很高的。”秦濤回憶説。剛回到農村時,在大學一直成績不錯的秦濤 “思想波動特別大,不知道幹啥”。他曾想當兵,因母親身體不好而作罷。後來,他在當地新成立的養牛農業合作社裏當拌草料的工人。村裏人對其他同齡人出路的議論,讓他壓力很大。

  2013年,秦濤到陜西省政府為合作社申報標準化生産線時,在辦公樓下的大螢幕上看到陜西在工人、農民中招錄公務員的消息。此時,他已是合作社副廠長。

  “陜西省這項招錄公務員的新途徑,”陜西省考試錄用公務員工作辦公室相關負責人介紹,“來自黨的十八大對優化領導班子配備和幹部隊伍結構的要求,更有現實的考慮。”

  數據顯示,陜西省的部分偏遠鄉鎮公務員嚴重短缺。2012~2014年共産生空缺職位計劃數487名,其中,陜西省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産生的空缺職位計劃數177名,約佔空缺計劃數的36%。並且,近3年來鄉鎮機關公務員流動頻率是縣級機關公務員流動頻率的3倍左右。

  “從優秀工人、農民中招錄公務員,從長遠看可以緩解鄉鎮公務員‘招不來,留不住’的問題。”陜西省公務員局副局長徐友好説。

  但要成為工人、農民中的“優秀”,並不容易。除了要求在一線工作5年,獲得鎮以上優秀表彰,還要像其他公務員一樣經過筆試面試的考核。並且在錄取前的考察階段,需要通過人社局、組織部和紀委等部門組織的至少20名相關人員的座談。對於農民報考者,甚至平時的鄰里關係、為人處世、是否孝敬父母等也成為考核內容。

  不過,一些考生走進考場後,發現考題並沒有想像得那麼難。

  “比如説最後一個論述題就是關於農村青年人口外流的。” 幾年前從西安財經學院畢業的曾涵飛説,“這種事情我太熟悉了,前幾天在村裏幫人蓋房子時,還發現抬樓板的都是五六十歲的老漢。”

  他畢業後在市裏開過網吧,賠本後不得已才回鄉務農。從2013年3月中下旬報名直到4月考試,曾涵飛忙著下地幹活兒,並沒有多少時間復習,結果發現考試內容挺接地氣。

  陜西省考試錄用公務員工作辦公室解釋,與從大學生中招錄公務員不同,針對工人、農民的招聘,根據群體的不同分別命制筆試和面試試題,“主要測試公共基礎知識和農業發展、農村政策、企業管理、社區建設等基層工作相關知識和能力”。

  經過這樣一番招錄和培訓後,新一批工人、農民在2014年11月底走進政府部門工作。談及得知錄取結果時的感受,曾涵飛用了一位同事曾形容的話——“你知道范進中舉麼,雖然沒有那麼誇張,但也差不多了”。

  以前在農村,把活兒幹完就沒什麼事兒了,現在每天心裏都裝著事兒

  曾涵飛因為辦事,曾與地方上的公務員打過幾次交道,但經歷不算愉快。對方接待他時有些不耐煩,他當時很不理解。

  不過,當他來到咸陽市禮泉縣西張堡鎮上班後才發現,“一個問題一天不停地解釋,難免感到煩躁”。

  跟這些他原來“感覺很威風”的公務員聊天后,他才知道,他們也面臨孩子上不了學,老人生病住不進院的煩惱。“這讓我挺意外的。”曾涵飛説。

  由於自己有過不愉快的經歷,曾涵飛在接待前來辦事的人時,儘量更加小心,避免無意間傷人。而需要他花更長時間適應的,是這裡的工作節奏。“和下地幹活兒不一樣,以前在農村,農忙時把活兒幹完就沒什麼事兒了,現在每天心裏都裝著事兒。”上班剛兩周的曾涵飛説。在西張堡鎮不大的服務大廳裏,他被分配在計生服務窗口。但在工作臺後面,整理填報資訊,下鄉宣傳,甚至網路不穩定,也需要這個曾經開過網吧的青年上手擺弄。

  至於秦濤,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第一天到鎮政府報到,就趕上下鄉檢查衛生工作。“去的時候特意打扮打扮,穿了西服皮鞋,回來以後我的媽呀,全部灰頭土臉的。”

  而即使在非工作時間,李艷也不得不在接受採訪的間隙幾次起身,為幾撥來找人辦手續的村婦,指明方向。

  “這裡每天都要有人值班,人手不夠領導就值兩天。” 李艷從外面回來後聳了聳肩膀説。並不寬敞的辦公室裏,除了鐵皮櫃子、幾套木頭桌椅和一台電腦外,幾乎別無他物。一個豎著白鋁皮管子的煤爐,是這間黨政辦公室裏的唯一熱源。“基層嘛,條件是稍微差點。”

  在總結這兩批從工人、農民中錄取的公務員的工作情況時,咸陽市公務員局曾提到,“他們有一定的基層一線工作和生活經驗,能吃苦耐勞,不畏繁瑣,很快就被群眾及領導認可。”陜西省公務員主管部門也認為他們“接地氣,長期紮根基層一線,熟悉基層情況,了解和掌握基層民意,對群眾的疾苦有切身感受”。

  “實際當時報考公務員的時候,父母都不同意。” 咸陽興平市西城街道辦的裴沛説。在國企工作六七年的他當時即將升遷,月工資將近5000元,這個數目在西北地區的縣城頗為可觀。如今,成為公務員近一年後,他的月工資還不到3000元。但他認為,國企的工作已經全部熟悉了,自己“需要更多的挑戰”。現在,裴沛在興平市負責安全生産管理工作,奔波于轄區內的300多家企業,要填寫各種安全檢查的表格。

  當然,對於他們中更多的人來説,當上公務員意味著更高的工資和更有力的保障。在到武功縣大莊鎮政府上班之前,李艷是縣交警隊協警,工資只有1000多元,“其實是不太夠生活的”。而從村主任考上公務員的馬竹林,每個月的固定收入從以前的300多元補貼,變成現在的固定的公務員工資。

  儘管依靠自己和妻子經營的農業合作社,馬竹林早已衣食無憂,但他依然認為,有保障的收入意義重大。“以前村主任累死累活只有300多元的補貼,有能力的人誰還樂意幹?到最後就只有村霸或有錢人才能競選。”現在依然兼任村主任的馬竹林説,“如果有更多的村主任像我一樣有體制內的工資,就能吸引更多能人治村。”

  在向領導彙報工作時,馬竹林專門把這一點編成短信存進手機裏,但他想了想,還是沒説出來,感覺“在領導面前説這個好像有點兒不合適”。

  基層工作瑣碎具體,他們會“暈崗”,會被村民當作孩子的榜樣

  在上崗前,這些新入行的公務員,都在陜西省委黨校參加了嚴格培訓,內容不僅涉及理論知識,法律政策,還有包括公文寫作在內的實際知識。兩個多星期的全脫産封閉培訓期間,“每天晚上都要查寢,外出要向班主任請假。”這給這些學員帶來了不少改變。

  而公務員的身份對馬竹林的改變,已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中。他把價值五六十萬元的汽車,換成了十幾萬元的車,手裏攥著的手機,也從1萬多元變成幾千元。

  飯局上喝酒的習慣,也被他戒得差不多了。“現在咱是體制內的人了,酒駕要開除公職的啊。”他説,“公務員嘛,要注意形象。”

  2013年轉換身份的馬竹林,如今大多數時間裏依然和村民打交道。不過,在他的電腦收藏夾裏,收藏了從中央政府到咸陽市政府的各級政府網站,“每天都要上網看看新文件和新精神。”就連手機鈴聲,都換成了一段關於“中國夢”的講話。

  而在西張堡鎮的服務大廳裏,曾涵飛滔滔不絕地向記者講述2014年中央一號文件內容,並説自己下一步目標是“學一點經濟”。

  只是這些新公務員懷抱的遠大志向,往往被更瑣碎的現實牽絆。

  “感覺最難的就是寫文章。”做了6年村主任的馬竹林説,“以前在村裏都是幹些跑腿的活兒,不怎麼接觸這方面。”為了準備這次會上的彙報材料,他專門去求助在市裏做秘書的朋友,最終把自己一年來的工作總結為“三個沒想到”,“三個轉變”和“三個加強”。

  在進鎮政府辦公室後,李艷對政府公文的寫作感到不適應,“有時候都弄不太明白領導的排位”。

  對這些公務員隊伍的新面孔而言,他們和體制之間的磨合才剛剛開始。“基層工作瑣碎具體,對個人的綜合協調,業務知識,分析問題、處理問題的能力方面要求較高,他們遇到疑難問題往往存在‘暈崗’情況。”咸陽市公務員局的相關負責人介紹。

  已經工作一年多的裴沛覺得,這份公務員工作,顯然比國企工作更耗費精力。為了檢查安全生産情況,他幾乎每天都要往轄區的企業跑,“一上午跑4家”。由於街道沒有執法權,不少企業不配合,“有的就是不讓進”。

  無論如何,對這些曾經的農民和工人而言,身份的轉變帶來的是一系列的改變。即使工作只有兩周的曾涵飛,也能明顯感受到自己比以前更被人看重了。他舅舅需要在鎮上辦農機補貼,“已經湊齊了所有手續,只要自己來一趟就能辦好”,但老人家堅持要求在政府上班的外甥和他一起去辦。

  而直到現在,秦濤進村時,還經常有人衝他喊,“農民工來了!”這是當地人對他“農民公務員”身份的簡稱。這名有包村任務的基層公務員下村時,除了要了解村民情況,幫助村裏完成大大小小的事務,還經常被村民樹為孩子的榜樣,被拉到家裏,“給娃們講講是怎麼考上公務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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