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作為一種舶來品,在北京人藝72年的發展歷程中,經歷了深刻的民族化探索與轉化。在郭沫若、老舍、曹禺等文學巨匠的引領下,以及焦菊隱、林兆華、於是之、鄭榕、藍天野等藝術家的演繹中,北京人藝不斷從人民群眾的生活中汲取靈感與素材,逐步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北京人藝演劇學派”,擁有深厚的精神傳承。《茶館》《雷雨》《日出》等經典劇目久演不衰,至今仍深受觀眾喜愛。
“劇本劇本,一劇之本。”北京人藝與郭沫若、老舍、曹禺三位文學巨匠有著密不可分的情誼,曾有“郭老曹”劇院的美稱。老院長曹禺先生創作的《雷雨》《日出》等作品閃爍著人性之光;老舍、郭沫若兩位先生則專為北京人藝創作了《茶館》《蔡文姬》等劇目,他們三人為北京人藝日後的藝術創作樹立了豐碑,也成為其風格的奠基人。
他們創作的這些中國故事經由北京人藝二度創作搬上舞臺,在深入生活、體驗生活的基礎上,融入了鮮明的民族特色,結合了獨特的京味兒風格,又在幾十年的薪火相傳中不斷繼承發展獨有的魅力,打磨成北京人藝的看家戲,同時造就了一批德藝雙馨的藝術家,引領了一代又一代觀眾的審美。
郭沫若、老舍、曹禺為北京人藝演劇風格奠定了文學基礎
1956年8月,老舍將一個歌頌人民當家作主的劇本初稿帶到北京人藝。劇本從戊戌變法開始,一直寫到新中國成立後,主線是主張實業救國的秦仲義的故事。當時的老院長曹禺、總導演焦菊隱等一致認為,第一幕寫清末一家茶館的戲非常生動精彩,建議以此為基礎,發展成一個通過茶館變遷反映整個社會、時代風雲變幻的劇目。老舍欣然接受建議進行修改,誕生了《茶館》劇本。
《茶館》中人物眾多,跨越三個不同時代,為主創提供了廣闊發揮空間,但同時也為二度創作帶來巨大挑戰。譬如,老舍最初劇本中並未包含“大傻楊”這一角色。劇本共分為三幕,每幕相隔二三十年,如何使觀眾能夠迅速適應這種時代變遷,更好地理解劇情,成了一個難題。若採用畫外音解説,會破壞全劇風格;若通過人物之口介紹,又會損害老舍精美的語言。焦菊隱帶領主創們集思廣益,最終決定在幕間加入一個“數來寶”角色,這一靈感來源於“樂師”“説書先生”,按照這個構思,老舍很快創作出“大傻楊”這一角色以及三段快板場詞,“大傻楊”既作為報幕者,又是劇中人物,他的表演將三幕戲的劇情巧妙地串聯起來。
人物又是如何在舞臺上鮮活起來的呢?秉承著“從生活出發,從人物出發”的藝術原則,演員們“下生活”,對角色進行深入觀察。飾演王利發的於是之認為,生活中的細節能幫助演員獲得角色可貴的自我修養。“王掌櫃貼東西手上難免黏上糨糊,就不能碰自己的衣服,於是我兩隻手只好挓挲著,這讓我想起小時候一位鄰居,他身上的勤儉、麻利和雖貧窮、低微而又十分講究整潔的各種特點,也豐富了我的‘王掌櫃’。”
1958年,《茶館》首演,收到良好反響;1980年,《茶館》遠赴德國、法國、瑞士演出,贏得外國觀眾熱烈歡迎,實現了中國話劇首次“出海”,被譽為“東方舞臺上的奇跡”。如今,《茶館》已上演六十餘年,累計演出超700場,每次上演都成為京城文化盛事。回顧《茶館》的誕生歷程,可以説它是老舍與北京人藝共同孕育的結晶。老舍在創作過程中不斷得到北京人藝藝術家的啟發和鼓勵,他擅長刻畫人物,語言詼諧、洞察犀利,為《茶館》構建了堅實骨架。導演焦菊隱則憑藉對戲劇藝術的獨特見解和審美,帶領一眾創作者一起為《茶館》創造了諸多“教科書”級別的經典場景,賦予劇目鮮活血肉,併為打通氣脈、注入精氣神。他在現實主義表導演手法中融入傳統戲曲的表現手法,使《茶館》更具民族特色和詩意的韻律感。北京人藝的演劇風格在《茶館》中得到了充分展現,而這種風格也成為中國戲劇藝術的一面旗幟。雖然《茶館》也被其他劇社改編或演繹成多種藝術形式,但北京人藝所沖泡的這一杯“茶”,經過時間的醞釀,凝聚出的香韻渾厚、余味悠長,始終令人難以忘懷。
於是之、鄭榕、藍天野等老藝術家的“接力棒”一直在傳遞傳承
《茶館》歷經了北京人藝兩代藝術家的薪火相傳。從1958年至1992年,導演焦菊隱攜主演於是之、鄭榕、藍天野等老一輩藝術家,將《茶館》推向戲劇藝術的高峰。1992年,北京人藝建院40週年時,第一代“茶館人”宣告謝幕,他們在舞臺上向觀眾鞠躬致謝,觀眾拉起“戲魂國粹”的橫幅向他們致敬。《茶館》承載了一代人的情感記憶,讓所有熱愛它的觀眾深感不捨。
二十世紀90年代,隨著影視劇等流行文化興起,戲劇藝術“遇冷”,北京人藝也面臨著新老交替的考驗。“第一代“茶館人”謝幕後,《茶館》將由誰來接棒?觀眾還會買賬嗎?”這些問題成為業內關注焦點。在此關鍵時刻,導演林兆華帶領梁冠華、吳剛、濮存昕、馮遠征、何冰、楊立新等新一代演員握住了《茶館》接力棒。面對前輩留下的藝術瑰寶,林兆華準備了多套排演方案,年輕演員們也承受著巨大壓力。馮遠征回憶,接到劇院通知出演《茶館》時壓力很大,一度想要拒絕,“但我們這代人肩上有義不容辭的重任”。1999年,由新一代演員出演的《茶館》頂著重重壓力在世紀之交和觀眾見面了。
自1999年至今,《茶館》又走過了二十余載春秋。隨著二代演員的更替,幕後的舞美工作者也完成了代際傳承,無論是臺前還是幕後,第二代“茶館人”都秉持著前輩們“戲比天大”的信念,經過多年舞臺打磨,不僅將《茶館》繼承下來,還演出了自己的個性特色。如今,北京人藝《茶館》每逢上演便一票難求,他們的付出與努力得到了認可,獲得了成功。
與《茶館》一樣受歡迎的,還有《雷雨》。1934年,曹禺所著劇本《雷雨》發表,震撼了戲劇界。1954年,北京人藝上演由夏淳執導的《雷雨》,受到廣泛好評,此後,蘇民、鄭榕、朱琳等老一輩藝術家都曾出演這一版《雷雨》。在《茶館》中飾演常四爺的鄭榕,當年在《雷雨》中扮演周樸園。鄭榕對角色的認識和創作,經歷了一段漫長變化的過程。“五六十年代,我想突出説明誰是《雷雨》的罪人,有意識地把人物態度變得強硬起來,與侍萍的相認表現得冷酷無情,與魯大海表現得沒有一點父子之情,結果導致表演上的概念化。”通過與觀眾的不斷交流,以及對生活的深入感悟,鄭榕對周樸園有了新的理解:“‘相認’這場戲,既然承認周樸園年輕時對侍萍的愛是真誠的,為什麼一定要讓他們再見時如臨大敵呢?”他在原先演出周樸園“惡”的一面的基礎上,又加入了周樸園作為“普通人”的一面,一個更加豐滿生動的“周樸園”得以誕生。
今年是北京人藝上演《雷雨》70週年,70年來,《雷雨》就在北京人藝藝術家們這樣不斷地自我審視、解讀調整中,持續走向觀眾。
《雷雨》同樣經歷了傳承。1989年,《雷雨》迎來了新老演員的交替,顧威出演周樸園,濮存昕以及剛從北京人藝學員班畢業兩年的吳剛飾演周萍,還在中戲學習的龔麗君飾演蘩漪。1997年起,顧威接過了導演的重任。2004年,劇組再次完成傳承交接,楊立新出演周樸園,王斑飾演周萍,龔麗君則繼續留在《雷雨》中出演蘩漪,80後年輕演員開始加入,老藝術家們與新演員面對面交流,傳授表演經驗。今年北京人藝迎來建院72週年,當年在《雷雨》中飾演“大少爺”的濮存昕早已晉陞為“老爺”角色。濮存昕不僅執導了新版《雷雨》並出演周樸園,還特邀曾經的“四鳳”白薈出演新版蘩漪,而演出30余載蘩漪的龔麗君則變成了“侍萍”。
經典作品在每個時代煥發出不同風采,當下更是生機勃勃
經典不是一成不變的。每一個時代的戲劇,都有新的“寫法”,經典作品需要不斷被“擦亮”,其魅力才能穿越時代熠熠生輝。北京人藝歷史上,幾乎每隔20年就會重新排演一次《日出》,創作者們在持續的演出實踐中,不斷捕捉時代特徵,探索與當代觀眾溝通的橋梁,使得各個版本的《日出》都歷久彌新。
曹禺先生的《日出》創作于20世紀30年代。1956年,首都劇場落成並正式交由北京人藝使用,其開幕大戲便是由歐陽山尊執導的《日出》,這也是北京人藝的首版《日出》。1981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以全新陣容再次排演《日出》,導演刁光覃著重突出了陳白露的三段關鍵戲份,並在舞臺布景上進行了創新嘗試。進入21世紀,導演任鳴分別於2000年和2010年推出了兩版《日出》。2000版《日出》巧妙地將手機、電腦、人頭馬、流行音樂和時尚服裝等現代元素融入舞臺,任鳴認為,《日出》中的人物都是社會角色的縮影,如老闆、飯店侍者、工人等,這些角色在任何時代都存在。時代變遷,服飾和語言習慣或許會變,但人性的本質始終如一。他希望觀眾能通過當代元素更好地與劇作産生共鳴。2010年,為紀念曹禺先生百年誕辰,任鳴再次排演《日出》,這一次他更多忠實于原著,在劇作主題、舞臺布景、人物服裝、音樂等各個方面都貼合原著時代,最大限度傳承和發揚曹禺先生的創作精神。
2021年,由馮遠征導演的新版《日出》在北京人藝的新劇場——北京國際戲劇中心·曹禺劇場冉冉“升”起。在深刻理解原作的基礎上,新版《日出》追求“新”與“突破”。從原劇本出發,通過意象化和誇張化的手法,強化劇本的思想深度和表演感染力;在敘事結構上大膽創新,以方達生的“尋找”為線索,通過他的視角展開整個故事。劇中大膽起用95後演員擔綱主演,以更具概括性和表現力的形象和影像,豐富人物表達,捕捉人物內心世界。舞美設計方面,突破傳統,舞臺由三部分構成:兩側各立一道外八字打開的投影紗幕,中間是一道異形處理的實體大理石墻,一條緩緩游動的金魚投影其上,象徵著劇中人在狹小空間中的無助與徬徨,直至生命終結。在陳白露和小東西自殺的情節設計中,運用實時攝影技術捕捉演員面部表情特寫,讓觀眾對劇中人物的命運産生深切同情和感慨。而“日出”的舞臺呈現,則是通過大理石翻轉後露出的82盞筒燈匯集而成,如同日出時分穿透窗戶的陽光,照亮舞臺每一個角落。
新版《日出》以更廣闊的藝術視野為經典作品注入當代元素,融合現代科技手段,傳達著現代創作者對經典的全新解讀。導演馮遠征在2000版《日出》中飾演方達生,如《雷雨》《茶館》一樣,北京人藝的藝術家“演而優則導”“退休不退崗”,這種傳、幫、帶也成為傳承經典、“擦亮”經典的法寶。
在包容、吸收西方戲劇文化的同時,北京人藝以民族藝術的優秀傳統和美學為根基,從人民生活中汲取靈感,注重本土觀眾的審美需求,創作、傳承了一部部經典劇目,從舶來品到民族化,從引進到出海,中國的戲劇舞臺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看家戲”。
(作者:戴晨,係北京人藝戲劇博物館副研究館員,北京戲劇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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