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國産動漫和古風文化為代表的中國風審美潮流屢屢破圈,成為近些年引人注目的文化現象。其背景是出生於新世紀之交的Z世代,既是二次元文化的擁躉,也是影像消費的主力軍。隨著中國經濟崛起成長起來的Z世代對中國文化、中國傳統有更多自信和認同,這是與20世紀五四新文化時期的新青年以及八九十年代市場化轉型時期成長起來的80後、90後們所不同的情感和文化結構。
超越流行文化窠臼,讓作品有了“余衍層”
2015年以來,國産動漫《西遊記之大聖歸來》 《哪吒之魔童降世》 《白蛇·緣起》 《大魚海棠》 《姜子牙》等接連登陸大銀幕,改變了中國電影市場中好萊塢動漫、日本動漫獨領風騷的現狀。從動漫品質上來説,經過十餘年的學習、引進和摸索,國産動漫在技術上消化美國、日本等先進國家的經驗,在內容上也創造了以中國傳統文化為主題的影像系列。可以説, “國漫”的亮眼表現離不開鮮明的國風內核:以中國傳統文學文本為母題,對其加以現代闡釋和改編,從而生成既傳統又現代的全新中國風文化IP。這些IP由於其融匯古今的全新中國風格切中其生存體驗和審美經驗,備受Z世代追捧。
以《哪吒之魔童降世》為例,影片的主人公哪吒是中國神話傳説當中家喻戶曉的形象,廣泛活躍在《封神榜》《西遊記》等古典文學文本當中,手持乾坤圈、身披混天綾、腳踏風火輪的少年英雄伴隨著耳熟能詳的故事在千家萬戶的流傳中收穫了大批粉絲,可以説哪吒自帶偶像光環和群眾基礎。電影《哪吒》在人物設定、價值理念等方面都沒有完全遵照某一神話母本,而是對其進行具有現代特徵改編。面對命運的捉弄,哪吒在絕望中呼喊出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一具有鮮明個人主義色彩的口號切中了Z世代強烈的自我意識,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成為青年群體津津樂道的網路流行語。 “我命由我不由天”內嵌于反抗邪惡權威、張揚個體意志的敘事模式,這一類敘事模式很容易帶來“燃” “爽”等審美快感,這並非電影《哪吒》的獨創,而是經過市場檢驗的好萊塢經典模式。 《哪吒》作為一部成功的消費主義文本,其成功之道則是製造些迎合年輕人“中二病”的“燃點”和“爽點”。然而《哪吒》的結局實際上並非經典模式當中弱者戰勝強者、正義戰勝邪惡,而是“靈珠”與“魔珠”攜手實現保護蒼生與救贖自我的使命,其背後隱含的是源自中國傳統文化的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以及陰陽互生的哲學觀念。
如果説《哪吒》由於其運用電影的敘事模式對傳統文學進行現代改編,契合了Z世代的審美心理,那麼它之所以有資格被稱作經典,則是憑藉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理解而超越了流行文化的窠臼,讓作品具有了“余衍層”,興味蘊藉、發人深思。 “陰陽” “和諧”等抽象的哲學觀念與影片敘事之間的關係呈現出很強的有機性,故事令觀念具體可感,觀念令故事回味悠長,在潛移默化中深化了Z世代對中國傳統文化內涵的理解。影片播出之後在各大媒體平臺上涌現的哪吒敖丙cp粉(“藕餅cp”一度登上微網志二次元創作榜前三名)顯示了觀眾對影片設置的認可。
古風“破圈”彰顯Z世代的文化自信
藝術是時代精神的風向標,國漫的異軍突起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時代精神的召喚與顯現。但國漫電影並非書寫時代心靈的唯一形式,近些年來在網路短視頻等媒介領域同樣涌現出一大批優秀的中國風文藝作品,他們同國漫一道形成了中國風這一矚目的文化景觀。如風靡全球的網路紅人李子柒視頻,營造了祖孫二人過著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幹農活、聊家常、做食物,遵循著“四季更替,適食而食”樸素生存智慧。竹編、蜀繡、文房四寶、馬奶酒等中國傳統手工藝的製作過程通過李子柒的視頻得到細緻呈現,不僅讓國內網友嘖嘖稱歎,而且通過在youtube等平臺播放受到海外網友追捧。如2016年首播的文化類電視綜藝節目《中國詩詞大會》圍繞中國詩詞展開競技,在全國掀起一陣古典詩詞熱。因此,傳統文化借助現代大眾媒介重新煥發生機和活力,顯示了中華文明的傳承。Z世代不僅是“中國風”的主要受眾,更逐漸成為生産和傳播“中國風”的中堅力量。
漢服少女身上的雲肩花紋倏忽形變成滿屏繁花錦簇,緊接著,伴隨著或疾或徐的音樂節奏,長鼓、魚皮衣、陽戲面具、滿漢全席等五十六個民族的經典文化符號漸次呈現。這是清華大學畢業設計動畫短片《萬華鏡》中的畫面,僅僅2分50秒的時間,觀眾飽覽了中國五十六個民族的傳統文化景觀。從藝術風格的角度看, 《萬華鏡》的畫面具有顯著的古風色彩,以中國傳統繪畫與工藝美術的線條、色彩和筆觸為基調構成了富有裝飾性和形式感的視覺風格。
借助B站、抖音等以短視頻UP主為特色的社交平臺,漢服、古箏、田園生活等古風文化成為Z世代最喜愛的“民族風”。古風並非Z世代初創,遠有五四時期的武俠電影,近有金庸、古龍、梁羽生,除此之外還有各類歷史、古裝或穿越題材的文藝作品。它們與Z世代古風文化共用著中國傳統文化符號,看似相近,但在媒介特性和文化邏輯上卻呈現出十分明顯的差異,這種差異最突出的表現就是Z世代古風文化的視覺性特徵。具體而言,上述題材的文藝作品核心在於敘事,以及基於故事呈現出俠義、忠貞、友愛等價值觀,中國風的服裝、化粧、頭飾、道具等視覺元素則是作為環境為故事的展開提供條件、烘托氣氛,因此可以説視覺在敘事之後,敘事在前景,視覺是背景,共同構成Z世代古風文化的典型景觀,它的“破圈”彰顯著Z世代古風文化的媒介轉向。這種媒介轉向的突出體現是視覺走向前景,具有中國傳統文化風格的視覺元素不再是敘事的附屬而存在,而是成為主導。
漢服愛好者和古典美女倣粧博主無需借助某一個故事才可以把自己裝扮成古人,她可以在這個視頻中是楊貴妃、下一個視頻中是武則天,觀眾關注的不是她們身上發生了什麼,而是她們的服裝、發飾、口紅色號和眉毛形態。古風音樂的主要陣地也轉移到了視頻網站上,曾經在音樂網站或播客平臺時期備受關注的歌詞遠遠沒有演奏者富有古意的服裝、化粧和演奏場景重要。一個典型的代表是“自得琴社”。如果觀眾是一個古典文化愛好者,那麼當觀眾打開任意一個視頻網站,演算法極大概率會在首頁給觀眾推送這樣的視頻:封面是一幅足以以假亂真的中國古典人物群像畫,畫面上發髻高聳的仕女演奏著古箏、古琴、琵琶等樂器,身著鎧甲的將軍在打鼓,儒雅的書生手握笛子席地而坐。觀眾被封面吸引,點進去,發現這些“古人”用這些古典樂器正在合奏一首觀眾耳熟能詳的曲子,可能是民族音樂的經典曲目,也可能是最近流行的電視劇的配樂,甚至還可能是巴赫或者《國際歌》。有人跟觀眾一樣困惑, “分不清自己是在看一幅畫,還是聽一首歌”,但旋即被它的意境吸引,沉浸在這種古典視覺符號的狂歡當中,曲子結束後還想去查一查他們到底復刻的是哪一幅名畫,演奏的曲子有什麼特別的故事或意義。當觀眾看到有人打出這樣的彈幕“我們要用搖滾的方式唱響國際歌,我們要用流行的方式唱響國際歌,我們要用民謠的方式唱響國際歌……我們要用每一種方式唱響國際歌,要讓真理傳遍世界”,不僅感到共鳴,還聯想最近觀看的紅色文藝作品《1921》 《革命者》 《覺醒年代》等。Z世代的古風文化還帶有網際網路的“超連結”屬性。網際網路的參與式、互動式的傳播形式,讓每一個文本都不單單是一個文本,而是可以派生出無數的文本, 《萬華鏡》的科普、 “自得琴社”版《國際歌》的聯想,都是“超連結”的具體呈現。這是一種社交化、圈層化的文化共鳴,是借助移動網際網路實現的文化共情。
Z世代迷戀古風文化,但不再局限于江湖裏的俠客故事,而是更鍾情于古風視覺符號的審美化呈現。古風文化從敘事到展現的轉變背後,是媒介環境的轉型。Z世代生長在視覺文化時代,圖像取代了文字成為文化生産和傳播的主導媒介,視覺性遠比故事性更能吸引觀眾,忘掉故事、記住畫面,這是古風文化形態轉變的社會動因。同時,與文字相比,圖像娛樂性有餘而深刻性不足。不過近期的古風文化現象讓我們看到,作為網際網路的“原住民”,Z世代習慣於互動式和參與式的傳播方式,互動和參與過程中不僅能夠深化情感,還會産生無數的超連結文本,這些文本縱橫交錯,成為密集的文化網路,在多個維度上豐富他們的知識體系,從而避免讀圖帶來的淺薄化問題。對於Z世代來説,古風視覺符號系統並非終結而是開始,承載著中國古典審美的古風視覺文化,不僅能夠喚起Z世代的文化記憶和民族認同,而且能夠生成超文本,與眾多文本發生連結,進一步加深他們對傳統文化的理解和情感,如此生成的文化閉環,也正是越來越多青年成為民族文化“自來水”的重要原因。從“國漫”興起到古風流行,彰顯Z世代的文化自信。
(作者 劉潤坤 張慧瑜 分別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雅博士後,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研究員、北京市文聯2021年度簽約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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