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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麥家:我願意拿今天的一切去換一個快樂童年

發佈時間: 2021-07-12 13:50:06 | 來源: 中新網 | 作者: 李靜 | 責任編輯: 蘇向東

“現在我也是個孤獨的人”

中國新聞週刊:童年對你這一生以及你的寫作影響很大,你説過很多次,小的時候非常孤獨,喜歡寫日記,現在你還孤獨嗎?

麥家:孤獨。我覺得孤獨對我來説,好像是我內心的一個記號一樣,現在我也是個孤獨的人。別看我好像經常在人堆裏面,包括此時,我想你跟我在一起你不會放鬆,為什麼你不放鬆?是因為我不放鬆。

我害怕見生人,我覺得這種性格肯定是跟我的童年有關係,就一直處於那種比較緊張、拘謹的狀態,算是童年的一種後遺症,我為什麼寫日記,也是因為孤獨。人在年少的時候是特別渴望溝通的,孩子們都是這樣,不僅僅是我,也不僅僅是我們那一代人,今天的孩子依然有強烈的表達欲。當這些慾望被阻斷,沒人跟我交流,也沒有表達的地方,我肯定會自己去找,就像一棵樹一樣的,沒有地方生長,它從石頭縫裏也要鑽出來。我覺得日記就是一種從石頭縫裏鑽出來的交流渠道,自我交流。

中國新聞週刊:童年那一段經歷很痛苦,但是不是也在某種程度上造就了你?

麥家:就是因為童年的原因,我對人生沒有享受的感覺,我一直在忍受。甚至跟外界的關係通道建立不起來,人始終是一種困守狀態,為自己所困,也是為外人所困,這種情況下的人並不愛自己,不會愛自己談何去愛別人呢,是不是?

但對一個作家來説,這些受困的感覺是好事,因為你是一隻困獸,你內心的感受和別人是不一樣的,甚至是病態的,越病態的東西越藝術。就是看這個世界,看他人,看世界萬象,有不同的視角。視角不同,形態不一樣,表達出來這才是藝術。因為家庭因為童年的原因,確實我是不幸的,但這種不幸其實也是有幸,讓我成為一個作家,我特別容易親近文字,12歲就開始寫日記,一寫就寫了一輩子,我最後不得不像戒煙一樣戒掉它。

中國新聞週刊:寫日記又不是不良嗜好,為什麼要戒?

麥家:因為日記在我生命當中是一個很特殊的符號,一方面它幫助了我,幫助我解決年少的孤獨,但同時,寫日記本身又暗示我那個病態的自己,因為那是我在病態的時候找到的一種病態的方式拯救自己。所以從我內心來説,我從來不認為我寫日記是一件健康的事情,雖然它幫助我健康,但它本身並不健康,所以我一直想把它戒掉。直到1997年,我第一個孩子出生,我都已經三十好幾了,看著新生命我才戒掉了寫日記的習慣。當然現在也會寫一點日記,但感受是不一樣的。我覺得,一個人有時候是有宿命的,童年的心酸、孤獨,給我留下了很多後遺症,但它確實幫助了我成為一個作家。

中國新聞週刊:你這麼不快樂,那這些年生活中什麼事能讓你快樂?

麥家:總的來説沒有事讓我快樂,快樂在我身上、在我心裏很容易被打擊,轉瞬即逝。我所謂的樂點特別高,但是那種煩惱苦惱的點特別低,似乎苦惱是一直存在著的。你別看我在外面還是文質彬彬的樣子,其實內心一直在自己忍受,只不過儘量不表達,不表現。

“寫作説到底是在自我表達”

中國新聞週刊:你動筆寫第一部長篇小説《解密》是在1991年,那時候整個80年代的文學熱潮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市場大潮,這個時候你開始寫這個小説,而且堅持了11年,這11年當中肯定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繼續?

麥家:按照正常的寫作,一個人在這種喧囂時代面前不可能堅持11年去寫一個東西。我一直堅持,一方面,我在現實面前沒有那麼多選擇,寫作是童年帶給我的一種身體記憶,別無選擇,它就是我打發閒暇、安放自己的一種方式,它已經長在我身體裏。另外,我寫作可能真的沒有那麼大的名利心,它就是一種生理需要。如果是帶著名利心寫作,我想一個人不可能經受這麼長時間的打擊,一轉眼整個青春都沒有了。我的寫作就像有些人喜歡打牌,有些人喜歡鍛鍊身體一樣的,是我的一種生活需要。

還有一個原因,一個人一旦要走向創作,需要的不是一點點動力,需要有巨大的動力才能推動持續的寫作。除了本身有這種慾望,我覺得還要有一個重要的東西,就是要對這個世間的某一種人有切膚之痛或者是深切的愛。單單對一個人都不行,這種不會持續,只有對某一個整體有強烈的愛或者恨的時候,人才會去進行創作。比方説,為什麼民國的時候有那麼多作家爆發出了旺盛的創作力?因為他們對當時的中國、對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祖國有深切的愛也有痛徹心扉的恨,所以有強烈的表達欲。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畢業後分配到一個情報機構,遇到一群人,這一群人我至今都還是深深地崇敬他們,我愛他們,也對他們感到同情。由於我遇到了這群人,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我想讓別人知道他們身上那種高潔的品質以及他們卑微的、淒涼的現實。這是我真正走向創作、持續進行創作的非常具體的原因。

中國新聞週刊:你筆下的那些英雄結局都不太好,你為什麼不給他們一個美滿一點的結局?還是跟你自己的經歷有關嗎?

麥家:跟我的人生觀有關係。一個人的結局,不管是生活當中的人,還是我們紙上塑造的人,終歸是兩個結局,要麼喜要麼悲。我説了我的樂點特別高,我不能接受一個人最後用一種很歡喜的方式來結局,我覺得這不真實,這也不是屬於我情感認同的一種結局。

其實我覺得沒有絕對的悲和喜,我寫作時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絕對地去看人、看世界,越辯證越真實,也越接近真理,我希望我的讀者也是如此。

中國新聞週刊:一些人認為讓人高興的作品比較淺,悲劇或者説黑暗一點的作品更深刻,你也是這種觀點嗎?

麥家:我不接受這個觀點,但對於一個具體的作家來説,我覺得要找符合自己人生觀的調子,你讓我去寫喜劇或者説特別勵志的,我可能寫不出來,對我來説就是勉為其難了。但換一個人,讓他去寫悲劇,他可能也寫不好。我覺得一個人就是寫符合自己人生觀或者世界觀的作品,寫作説到底是在自我表達,把自己的內在世界,對人生、對自己的真實認知表達出來就可以。

“寫作是我的另外一個老婆”

中國新聞週刊:有些讀者覺得你筆下的人物還有故事有雷同感,比如容金珍、黃依依、李寧玉……他們的天賦、遭遇都有相似的地方。

麥家:我要表達這樣一個世界的時候,體量也很重要,不能只寫一個人物,要完成一個世界,需要群像。就像一個高原,它肯定是有各種各樣的山峰,才能組成一個高地。比如《暗算》,基本算是《解密》的姊妹篇,《風聲》也在這個體系裏面,這些人物無論是從事的職業,還是他們的世界觀,都有相似之處。這在一定意義上來説是難免的,甚至是我在追求的,我需要複製這樣的人物,然後形成一定的體量和規模之後引人重視。

但是作家也不是聖人,有一天當這種複製變得越來越簡單的時候,作家一定要警覺。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後來要告別自己,整整3年沒有寫,然後又花了5年去寫《人生海海》。

中國新聞週刊:你自己對《刀尖》和《風語》也不太滿意是嗎?

麥家:是的。其實我覺得一個作家不可能每一部作品都是好的,好作品有時候是需要爛作品堆出來。一個人不可能始終在波峰,他肯定有波峰、波谷,我覺得《刀尖》和《風語》就是我波谷的作品,但是沒有這幾個作品可能就沒有下一個波峰。

一方面我有點遺憾,另外一方面我也能接受。我一直覺得寫作對我來説是一輩子的事情,我不想過早地停止寫作,從功利的角度上我完全可以不再寫作,因為我現在的作品不停地在被改編。雖然我不滿意《刀尖》,但在市場上版權也一直在賣,電視劇已經拍過三版了。

我就算不寫,我以前的作品依然以各種方式在活著,還在繼續給我賺名利。但是我需要寫作,寫作讓我安靜、讓我忘掉外面世界的那種感受,我甚至一天都不能缺那種感受。

每天就像一種儀式一樣,有時候我坐在那幾個小時,其實寫不出多少話來,但我需要這個時間,需要這種方式和自己相處,所以我希望自己不要被名利牽著,丟掉自己。我要留在寫字桌上,留在電腦前,因為那可能是我生命本身最需要的。聽起來好像有點假,但這是事實,寫作對我來説是一種過日子的需要,它是我一種生活方式。

中國新聞週刊:其實你今天的這一切,某種程度都是童年的經歷造就的,如果讓你拿現在的所有成績和名利去換一個簡單快樂的童年,你願意換嗎?

麥家:我願意。人活著最終目的是為了快樂,讓自己很輕鬆地過完自己的一生,而不是壓抑的沉悶的。如果名利能帶來快樂,那麼這個名利是有價值的,如果是剝奪了快樂換來這個名利,能有什麼意思?

我對快樂的人生特別渴求,因為我基本上處於一種對快樂饑餓的狀態。所以我可以很果斷地告訴你,我要個快樂的童年,不要現在所謂的名和利,因為這些東西它並沒有讓我治愈好童年的創傷。我現在的很多寫作,我想我永遠都不會發表,因為它們記錄的還是內心的那些傷痕,並不是直面名利的選擇。

就像我剛才説的,寫作對我來説就是過日子,也可以説寫作是我的另外一個老婆。我想我這輩子只要我的腦袋還能用,我肯定會一直寫作。不一定是寫要出版的作品,但是肯定在寫,也許是寫日記,也許是記一點筆記,因為它是我的生活的拐杖,我離不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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