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表演《吃雞》的中國啞劇開創者走了
那個表演《吃雞》的中國啞劇開創者走了
5月3日,著名表演藝術家、中國國家話劇院國家一級演員王景愚在北京去世,享年85歲。上世紀50年代,他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後進入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工作,創作演出過多部優秀作品。他一生酷愛戲劇,對探索鑽研啞劇藝術特別癡迷,他創作或演出的《楓葉紅了的時候》《威尼斯商人》《可口可笑》等作品,都成為舞臺上的經典。
1983年,央視舉辦首屆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王景愚和劉曉慶、姜昆、馬季等共同主持了首屆春晚。他表演的啞劇小品《吃雞》,紅遍大江南北,成為全國家喻戶曉的明星。王景愚生動的表演,使啞劇藝術走進廣大觀眾心中,留下寶貴記憶。
5月7日、8日,北京青年報記者採訪了原中央電視臺文藝中心主任鄒友開、中國國家話劇院一級演員于黛琴、雷瑞琴以及默劇演員王梓。他們動情的講述,還原出藝術家王景愚熱愛表演,熱愛藝術,熱愛寫作,癡迷啞劇,認真追求的一生。
斯人已去,音容猶在,願王景愚先生一路走好。
中國國家話劇院國家一級演員雷瑞琴
當年他在我們喜劇隊是靈魂人物
雷瑞琴和王景愚當年都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喜劇隊工作,作為老同事老朋友,近幾年她一直關心關注著王景愚,得知他去世的消息,雷瑞琴感到太突然,“3月份通話時他還聊了一個多小時,沒想到竟成了最後一次。”
那次給王景愚打電話的情景仍不時出現在雷瑞琴眼前,“他情緒激昂,還把免提打開,他和同是演員的老伴我們仨一塊兒聊。關於治國方針、疫情治理,他一聊起來根本我都插不上話。他腦子非常清晰,思維敏捷,特別是老黨員對黨的那種熱愛之情,溢於言表。”
回憶起過去在喜劇隊共度的難忘時光,那種互相很了解也很理解的親近感讓雷瑞琴有些動容,“我和王景愚還是比較有共鳴的,見面一聊起來話很多。他不趨炎附勢,不爭權奪利,他就熱愛表演,熱愛藝術,熱愛寫作。他這人這一輩子沒有醜聞。”
直到現在,雷瑞琴還記得上世紀70年代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時,第一次看王景愚的戲就被震撼的感受。那部戲叫《楓樹灣》,是描寫農民起義的故事。王景愚在裏面並不是主演,他飾演的反派“匪兵甲”給雷瑞琴留下深刻印象,“不誇張地説,這個戲看得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哭的是主演把農民的悲苦展現得非常真實、準確。笑的就是王景愚——他這個‘匪兵甲’一上來,就敲著鑼‘鐺鐺鐺’地滿場吆喝‘鄉親們都集合了’,真是活靈活現,非常生動,非常鮮明,非常不一般。”
1977年雷瑞琴中戲畢業後,分配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工作。她進院時恰好親身經歷了王景愚與人合作創作的諷刺喜劇《楓葉紅了的時候》最火的巔峰時期,“那時候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在北京的影響非常大,這個戲演了好多場,有很多劇團都排演了這個戲,真的是火到全國。在後來對越反擊戰的時候,這個戲還被派到老山前線去慰問演出。”
那時雷瑞琴才知道《楓葉紅了的時候》的作者王景愚就是當年上學時看的那個“匪兵甲”。這也使她當時就意識到,一個演員的藝術造詣要達到很高水準,是要全面發展的,“王景愚不僅是一個很好的演員,他還是個編劇,是個作家。還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
上世紀80年代,電視機逐漸開始普及,社會上的年輕人也興起讀夜大的風潮。此時的話劇勢頭有點降溫,原來買一張話劇票,要早晨起來排隊才能買到,漸漸地變成看話劇似乎就不用排隊了,再然後每場還有剩餘票。出現這樣的現象對話劇人來説簡直難以接受。大家就想法改革,想要把觀眾吸引到劇場來。基於這樣的背景,彼時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帶著試驗的成分成立了一個喜劇隊,雷瑞琴自那時起和王景愚一起在喜劇隊裏共事,成了幾十年的老同事,關係處得也不錯。
喜劇隊成立初期,演什麼大家都沒有把握,但隊裏有王景愚在,“我們就有種特別踏實的心理——他又能演又能寫,有他我們就可以有日子過了”。事實也證明了這點——1982年,王景愚創作的諷刺喜劇《可口可笑》一問世便得到觀眾的認可,演了很多場,大受歡迎。
現在看來,雷瑞琴認為《可口可笑》還展示出王景愚具有超前的戲劇意識的一面——他寫這個戲有反腐之意。《可口可笑》講的是一個食品公司的領導要給局長送禮,想來想去想到送一大筐梨。王景愚扮演的公司小職員覺察到領導的小動作,就跑去倉庫裏查看。到了倉庫,沒想到正好負責送梨的人開門進來,小職員急忙藏進一個空的大柳條筐裏。送梨的人左搬搬,右看看,偏偏把藏著小職員的大筐抬到了局長家。局長夫人看到送來的一筐梨突然自己滾動起來,冒出來一個大活人,隨後引發一系列喜劇效果。
雷瑞琴尤為感佩的是,“王景愚非常聰明,他能想出一般人想不出的很多喜劇點子,有的是喜劇人物,有的是喜劇性格,有的是喜劇情節,他用各種各樣的喜劇手法把一場喜劇支撐起來,呈現在觀眾面前。王景愚在我們喜劇隊是靈魂人物,沒有他,這個喜劇隊就不存在了。”
後來喜劇隊十多個演員在王景愚的帶領下,創造了一台啞劇,雖然沒有形成紙本,卻孕育出來經典之作。當時活潑緊張的創作過程,雷瑞琴至今記憶猶新:先出一個提議,然後怎麼去表現大傢夥再出主意,往裏邊填。“王景愚是主演,也是打頭的”。那臺啞劇經過集思廣益,各展所長,總共創作出八九個段子。
鮮為人知的是,1983年春晚王景愚的成名作《吃雞》,以及1984年春晚王景愚和李輝表演的小品《電視糾紛》,都是脫胎于喜劇隊集思廣益的那臺啞劇,“只不過《吃雞》是王景愚獨自創作的”。
王景愚晚年在家寫字畫畫,還出書,雷瑞琴對此有很深感觸,“他能夠取得這麼多成績,離不開他的才華,也離不開夫人對他的支援。但更在於他對事業的認真追求,他的喜劇是從生活的角度誇張呈現的,很真實。”
同是劇院退休的老同事,近幾年雷瑞琴跟王景愚多有接觸。2019年七一前,她和幾名黨支部委員一起買了巧克力送到王景愚家門口,“我説黨的生日我們來看看您,您吃一塊巧克力,甜甜蜜蜜的就知道支部在想著您呢。他特別高興,直説哎呀,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因為住得近,雷瑞琴以前每天都能碰見王景愚的老伴出去買菜,“在街上看見我都會問她王老師好嗎?她説哎呀眼睛不行了,畫不了畫了……”每當聽到什麼新狀況,她都會打電話過去問候一下。
雷瑞琴沒想到,今年春節過後接到王景愚的電話,“一開口他就痛哭,我説您怎麼了,別哭別哭,您有什麼難處跟我好好説説。他説你看這個疫情我閨女也回不來,春節我們老兩口過得很孤單。我們倆都八十多了,現在也都出不去了,家裏只能找個保姆買菜。一旦發生問題,誰來救我們,誰來管我們。他説著哭得很厲害。”雷瑞琴趕忙勸慰,“您別著急,您把我的電話號碼記住,有什麼事趕緊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就過去。他説你一定要到我家裏來認一認門。我説您千萬別再難過了,我知道去家裏怎麼走,不會沒有人管您的。”
這件事情過去以後,過上十天半個月雷瑞琴就給王景愚打一次電話,一打電話就40分鐘不止,她老得勸著點,“不能再説了,您太累了,他説哎呀我高興,我願意跟你聊。”
雷瑞琴坦言,4月份沒打電話是考慮到老人對清明節有點忌諱。“他這一走,我心裏很難受,就覺得他最後的囑託落空了。”透過電話,她幾度哽咽,令人聞之心傷。
中國國家話劇院一級演員于黛琴
能寫能演能畫畫任爾東西南北風
今年91歲高齡的著名藝術家于黛琴,與王景愚曾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時期共事多年。在5月8日接受採訪時,她先回憶了一件小事:“大家初識王景愚時,他講了一件他經歷的事,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同一個故事別人講聽來一般,景愚講就逗人發笑。”內秀、聰明、有才華,是她對王景愚的總體印象。提到王景愚對舞臺藝術的追求,于黛琴則認為他“能寫能演能畫,是一位藝德雙馨的藝術家”。
直到現在,于黛琴還清晰記得王景愚外表清瘦、儒雅的樣貌,有一個生活小事似乎能與之相對應,“他常年服用中藥,直到去世前一直吃中藥”。似乎因為身體弱的原因,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同事的印象中,王景愚幾乎從不參與劇院內的小團體活動,“他就是一個人在那兒鑽研自己的業務,鑽得很深,不太關心身邊的其他事。”
上世紀80年代,在張奇虹導演的著名戲劇《威尼斯商人》中,于黛琴演鮑西婭,王景愚演夏洛克,他們二人作為主演,有過一次難忘的舞臺經歷。
“同臺演出,演員之間本該設法互相適應或雙方商榷,可有人就只要求對方適應自己,這樣就很難合作融洽。但我和景愚的合作就非常順暢,互相搭配得當,戲越演越深刻。”
于黛琴記得其間還發生過一件小事:當時導演在海報、劇目單上寫主演名字時,把鮑西婭寫在了第一個,有人為此跑去找導演提意見。在於黛琴看來,“王景愚也是主演,但他從沒有找導演説過這類的事情”,她覺得從這件小事上反映出了王景愚的藝術道德和藝術修養。
1980年,《威尼斯商人》一經演出,便從全國上百個劇團的匯演中脫穎而出,大獲成功。王景愚也因扮演夏洛克而榮獲文化部表演一等獎。
此後不久,于黛琴赴日本留學。在這期間她的導師石沢秀二訪華時取得《可口可笑》的劇本,覺得內容很好,拿來問她能不能給翻譯成日文。于黛琴翻譯完成後,被專家公認為上乘之作。後來日文版《可口可笑》由日本劇團上演,受到日本觀眾的歡迎,“台下也是笑成一片”。
更難能可貴的是,當時日本劇團出資邀請王景愚到日本交流觀劇。于黛琴記得王景愚特別高興,“他非常重視那次戲劇交流,也很注重對外交往的禮節,特意買了西服。我記得他的溫和、儒雅受到日本人的稱讚。”
前幾年,于黛琴將自己寫的《中日現當代戲劇交流史》一書贈送給王景愚時,用心在扉頁上題寫了清代畫家鄭燮的名句共勉——任爾東西南北風。其實在於黛琴心裏,這句話也是她對王景愚一生的真實總結。
原央視文藝中心主任鄒友開
在電視文藝的舞臺上他是中國啞劇的開創者
1983年春晚過後,鄒友開調到中央電視臺文藝部。之前坐在台下看王景愚表演的小品《吃雞》,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從1986年開始,作為文藝中心的主任,鄒友開真正接管春晚,做了十幾年的春晚。在此期間他與王景愚從內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跟景愚從認識到感情深厚,都是伴著春晚走過來的。他給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他真的具備老藝術家所應該具有的藝術品格。”
在鄒友開的記憶中,初識王景愚時,他在“青藝”的表演就已經很有名了,特別是在小品《吃雞》的表演完成後,他的表演風格深入觀眾內心,觀眾很崇拜他,“那年代電視是很厲害的,當時在臺裏,一個是電話,一個是寫信,都像雪片一樣刮來。但景愚始終是默默無聲、踏踏實實地幹工作。他沒有什麼架子,而且很謙虛,我們合作得也非常好。”
直到現在,鄒友開依然清晰記得,1990年趙本山首次上春晚表演小品《相親》的經過。當年春晚建組時除了本台人員,還考慮要吸收一些社會精英,基於此,王景愚也是春晚的主創人員之一,“他主要在劇組裏負責寫語言類的節目”。恰恰在那一年劇組收到新人趙本山投送的小品,鄒友開記得,“作品送來得比較晚,再加上東北小品好多都是脫胎于二人轉的表演,那種表演風格拿到電視舞臺上就很危險,第一次審節目臺領導就給斃了。”
在分秒必爭的倒計時階段,趙本山的小品被連續斃了兩次,當時鄒友開覺得,雖然《相親》的表演形式不適合電視舞臺,但這個小品的“梁子”很好,他主張把趙本山、王曉娟幾個新面孔保留下來。鄒友開左思右想,想到王景愚是搞舞臺藝術的,而且在1990年之前已經參加過好幾次春晚,“他自己表演過節目,也參加過春晚劇組的主創團隊,非常清楚電視文藝舞臺的要求”。於是鄒友開找到王景愚商量,能不能幫趙本山的小品改一下,把那種不適合電視的表演去掉,“爭取第三次能留下來”。
一番討論,王景愚也認為這個小品“梁子”不錯,而且兩人都認為趙本山有表演天賦。既然看法一致,鄒友開直言不諱地説,“能不能發揮一下你搞表演的長項,扶持下新面孔。”當時有些人覺得反正趙本山的表演也不合要求,馬上要直播了時間又緊張,放棄他算了。沒想到王景愚很熱心地挑起這個擔子——“他不僅義不容辭地擔當起這個小品的具體修改任務,還盡力幫助年輕演員完成表演。”要知道那個時代的春晚萬人空巷,全國人民都守在電視機前。1990年的春晚過後,新面孔趙本山一夜走紅。
在鄒友開看來,王景愚的表演功力真是沒得説,“他演啞劇小品是把語言抽掉後,所有的主題、內在情緒都通過形體、表情、動作把整個小品表達出來。光靠演就讓你哈哈大笑,做到這個非常難。”此外他覺得更難得的是,王景愚能夠站在電視臺的角度思考問題,“既要保證思想性又要保證藝術性”。
鄒友開有個體會,演好啞劇小品,一是得有生活的基礎,“沒有生活根本就提煉不出來這種啞劇的動作”。二是得有表演的天賦。“我個人覺得景愚他都具備了,可以説在電視文藝的舞臺上,他是中國啞劇的開創者。”
默劇演員王梓
摘星星的老爺爺
王景愚在書裏講過一個經歷,50歲時他就對舞臺演出有過力不從心之感。有一次他演完《足球守門員》之後,心臟在激烈跳動,猛然又是一陣疼痛,從左胸直穿背部,“我覺得幕布和燈光在我眼前旋轉。我只好重新拿起筆來,把我要寫出來的東西落在紙上。”
由此,王景愚把探索啞劇的心得體會和幾個啞劇小品用文字記錄下來,“奉獻給有志於從事藝術的青年朋友”。在王景愚看來,啞劇藝術之花應毫無愧色地在藝苑中綻蕾怒放,爭芳鬥艷。他把提高和發展民族啞劇的希望,寄託于年輕的、富有才華的後來者,也盼望著有更多的青年通過艱苦努力,使民族啞劇放出它應有的光彩。
年輕的默劇演員王梓,十多年來以一己之力讓拿大頂劇社閃閃發光,從烏鎮走向世界,也使默劇走進新時代年輕人的心裏。王梓告訴北青報記者,很多年前他就是看著《王景愚與啞劇藝術》一路走到現在,“中國默劇的開創者,一定是他了。”王梓感嘆,在他心裏,藝術大師如王景愚像是“摘星星的老爺爺”,心裏清楚“人是摘不到星星的”,但還是會不自覺地想,“手再長點就好啦!”他覺得這真是美好的一生。
王梓直言他曾擔心過,喜歡的演員在這個時代如此默默無聞,外界沒有任何有關他的報道,“那,如果他突然去世怎麼辦?我會收到消息嗎?今天,還是收到了。演默劇的老爺爺去世了。可惡,還是有些難過……”
本版文/本報記者 李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