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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的“文學考古”,有何創作“秘訣”?

發佈時間: 2021-03-23 08:54:40 |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 作者: 蔡馨逸 | 責任編輯: 秦金月

“夏四月,以南京地屢震,命往居守。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璽書召還。六月辛醜,還至良鄉,受遺詔,入宮發喪。”《明史》用短短三句,勾勒出一個真實的片段。而文字背後的歷史,又是怎樣的波譎雲詭?

在新書《兩京十五日》中,馬伯庸切入《明史》中的真實記載,將無數細節填入歷史的縫隙,創作出一場扣人心弦的千里奔襲:

明朝洪熙元年(1425年),太子朱瞻基剛到南京便遭人暗算,驚魂未定之際北京傳來消息,皇帝病危,一時間南京、北京暗流涌動。為了力挽狂瀾繼承大統,需要儘快趕回北京的朱瞻基選擇沿大運河北上。一路上各方勢力角逐廝殺,朱瞻基等人險象環生。在這場奔逃中,明代大運河沿岸的風物畫卷也緩緩展開。

從2000年開始在網路論壇上寫小説,到後來出版作品,並斬獲“銀河獎”、人民文學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等多個文學獎項,馬伯庸的創作一直是不拘一格、天馬行空的,涵蓋科幻、武俠、推理、歷史等眾多類型,因此有了“文字鬼才”的稱號。

他的歷史懸疑小説,如《風起隴西》《三國機密》《長安十二時辰》以及《兩京十五日》等,以紮實的歷史考據、豐富的想像力、嚴密的邏輯和幽默的文風被眾多讀者喜歡,也被認為是最能展現馬伯庸風格的一種類型。

有讀者將這一類型命名為“考據型懸疑文學”或是“文學考古”。而在馬伯庸心中,他是以“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為原則,利用既有的考古和歷史資料,最大限度地還原當時的歷史場景和社會規則,進而創作一種歷史的側寫。

馬伯庸。受訪者供圖

(本文首發于3月19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週刊)

找到一個好故事讓讀者領略大運河的魅力所在

草地:新作《兩京十五日》的創作靈感從何而來?

馬伯庸:我一直很喜歡京杭大運河,想為它寫點東西,但這是一件難度很高的工作。大運河綿延數千里,沿途幾十座城市,前身可以追溯到春秋時代,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跨度都非常大。

這樣一個宏大的造物,必須要找到一個好的故事去承載它,才能讓讀者領略到大運河的魅力所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的一個朋友發給我一段明史資料,講明宣宗朱瞻基當太子時出巡南京,洪熙皇帝在北京突然死亡,他必須從南京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北京去繼位。

這恰好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切入點,於是便有了這麼一部小説。

草地:《明史》中關於朱瞻基從北京到南京再返回的記載只有這寥寥數語,但《兩京十五日》中既有驚心動魄的懸疑情節,還展現出大運河沿岸的風土人情。您是如何構思的?

馬伯庸:我一直認為,要寫好歷史故事,就必須要把讀者帶入到獨一無二的時代氛圍中去。雖然都是古代,但漢與唐的氛圍是不同的,唐與宋的氛圍也是不同的,要寫出每一個時代特點,就必須對那個時代上至社會規則下至衣食住行都做深入研究。

為了寫這部小説,我啃了大量明代的專業研究書籍、學術論文、考古報告,差不多能裝滿一書櫃;同時也去做了實地調研,沿著大運河的幾個重要節點考察了一圈。當一個人掌握了足夠多的資料,見識了足夠多的風景,自然便會有故事可以講,有情緒可以抒發。所以寫這部小説的過程,其實也是一段難能可貴的學習經歷。

草地:創作過程中有什麼有趣的經歷嗎?

馬伯庸:這部小説的發生舞臺是南京、北京和京杭大運河——嚴格來説是江北段京杭大運河——為了體現當時的市井風貌,我希望讓每一個城市的口音都略微有點當地特色,與其他城市有所區別。

明代的口音,幾乎不可考,所以我只好參考現代方言,找了南京、揚州、淮安、濟南、臨清等地的朋友請教。結果我發現方言裏最易學的部分是髒話,而最具特色的也是髒話,放在書中人物的語言裏,效果斐然。寫完這部書以後,我方言沒掌握多少,天南地北的髒話倒學了一大堆,可惜沒什麼發揮的場合。

草地:《長安十二時辰》《兩京十五日》等小説都是將大量的歷史資訊濃縮在很短的時間內,這是一種寫作策略,還是一種歷史觀?

馬伯庸:我是個急性子,日常行程都是按小時來分割的,一旦遲到或延長,就有種隱隱的不安感。只有確信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既定安排在迅速進行,心裏才能踏實。所以與其説限時寫作是一種策略或歷史觀,倒不如説是作者本人“心理疾病”的體現。

草地:《兩京十五日》出版已近半年,不少讀者在網上分享了讀後感,其中有沒有讓您印象深刻的?

馬伯庸:這部小説開頭十章發生在南京,為此我去了很多次南京考察。小説出版之後,有一個讀者發來書評,説她是學古建築的,看到小説裏有一段情節是主角被追到南京的城墻上,走投無路,因為城墻高六丈五尺,跳下去就會摔死。她職業病發作,想知道“六丈五尺”這個數字到底是有所根據還是信手一寫,便去查了一下考古報告,發現南京明代城墻最高是21米,換算下來正好是“六丈五尺”。

她把這段經歷分享到網上,我老老實實承認説:“這沒什麼神奇的,我和你查的是同一篇考古報告而已。”

其實五丈六尺和六丈五尺,對劇情來説沒有本質區別。不過我花了心思埋下小彩蛋,能夠被人發現,還是挺高興的。

“大事不虛,小事不拘”

草地:您對歷史和文學的興趣是怎麼培養起來的?

馬伯庸:我的興趣是從閱讀歷史文學作品開始,國內的比如姚雪垠、徐興業、高陽、二月河,國外的如司馬遼太郎、茨威格、司各特、赫爾曼·沃克等,從小到大看了很多。我很喜歡觀察歷史在文學中的演繹,並比較兩者之間的異同,看作者是如何巧妙地運用想像,把虛構鑲嵌進史實的縫隙內。在我看來,這簡直就是一門藝術。

草地:在創作上是否受到某位作家的影響?

馬伯庸:如果説最直接的影響,日本的隆慶一郎、法國的克裏斯蒂安·賈克和英國的弗·福賽斯則從技術上給我指引了創作方向;二月河與徐興業則用他們的作品告訴我,中國歷史的魅力所在。

草地:歷史題材小説對當下有怎樣的價值?

馬伯庸: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任何一部歷史小説的主題表達,一定是與當下的價值觀息息相關的。從最本質上來説,我們去書寫古人,去演繹過往,其實是在尋找舊日與當下可以共鳴的點。比如對曹操的評價,從古至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明清時代的人依循儒家道德觀,對其評價很低,《三國演義》和其他文藝作品裏他就是個白臉奸臣;而更尊重個性表達的現代人,對這位豁達多疑、狡詐開明、兼具梟雄與藝術家氣質的矛盾人物充滿喜愛。我們可以看到,現代作者關於曹操的種種作品,形象與從前大相徑庭。

河南安陽曹操高陵考古發掘出土的人物畫像石殘塊(2009年12月30日攝)。高陵在後世遭到“毀陵”,陵園內所有地上建築被有計劃“拆除”。新華社記者朱祥攝

草地:您的歷史題材小説中有真實的歷史事件和人物,同時又有腦洞大開的情節。您如何把握真實與虛構間的關係?

馬伯庸:大事不虛,小事不拘。我的原則是不去改變歷史,歷史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但在細處我們可以發揮想像,為既定的歷史事件尋找一種全新的解釋。這種解釋不一定是符合歷史的,但一定是符合歷史邏輯的。

草地:您認為應如何閱讀歷史?

馬伯庸:別太嚴肅,但也別太不嚴肅。以興趣入門,以毅力鑽研,以情懷發酵,如此而已。

“寫作就是一種率性而為算計太多就失去意義了”

草地:您從事寫作20多年,興趣點、寫作風格有哪些變與不變?

馬伯庸:最開始我什麼題材都寫,任意妄為,不加限制,文字風格也在各種模倣中反覆跳躍。不過現在我稍微收斂了一下,集中在歷史題材的創作方向。不過我也沒有説一定只在這個領域發展,閒來無事也會寫點其他的換換口味。歸根到底,寫作就是一種率性而為,算計太多就失去意義了。

草地:可以説您是網路文學的初代創作者。在您看來,網路文學經歷了怎樣的發展變化?

馬伯庸:網路文學從初期的野蠻生長、草根蔓延,已經進化到了一門專業、精細的創作類別。它有著獨特的文學形式和創作規律與技巧,甚至於審美體系與評價標準都與傳統迥異。很高興的是,現在學界終於開始正視這種文學現象,並試圖從學術角度去歸納、總結。

草地:目前我國網路文學市場規模超百億元,吸引了不少人加入網路文學創作行列。對於這些新人,您有什麼建議?

馬伯庸:我的建議只有兩個。第一:無論寫得多不成功,至少寫完一部小説。我見過太多人寫了很多散碎的開頭或片段,卻很少有勇氣完成它。事實上,小説寫作比拼的是意志力,咬著牙完成一部完整作品,你就體驗了一次創作的全過程,看到的風景和隨便寫寫截然不同。第二個建議,先找份糊口的工作,把寫作當成業餘愛好,否則很容易陷入生存焦慮。文章憎命達,但不是所有的命苦都會轉化為文學。

草地:能否給我們推薦一本您最近在讀的書?

馬伯庸:最近看了一本《被統治的藝術——明代衛所與生存之道》。這是一本講明代軍戶的書。軍戶制度我很熟悉,也讀過很多相關的論文,但無可避免地,是從大量朝廷的檔案文獻中去理解,都是宏觀概念。

而這本書反其道而行之,在簡單介紹了軍戶的大框架之後,直接下沉到了一個個地方上的小家族。作者很有巧思,也極有田野考察精神,他從許多件軍戶家譜、文藝作品、案牘等材料裏尋找蛛絲馬跡,利用有限的材料拼湊出普通軍戶的生活圖景。從一件件散碎不全的記錄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軍戶們和國家體制之間的種種場景與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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