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史鐵生逝世十週年,親友文友共同追憶“輪椅上的巨人”
史鐵生。新華社資料片
克明:他是一個賢者,一個智者,一個我們親愛的朋友
雍和宮旁邊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門牌號是大西倉2號,經常高朋滿座,來自各個地方的朋友們敲開門,門上貼一張條“由於本人身體近日欠佳,謝絕會客”,但是門鈴依然被按下。大家先見到的是他的妹妹史嵐,走進屋後會就見到親愛的鐵生。他永遠是那副模樣,再大的病痛也沒有將他擊垮,他在我心中那絕對是可以稱之為勇士的人。
他在輪椅上思考、輪椅上寫作,在輪椅上接待來自各方各界的朋友。小屋裏經常是煙熏火燎,鐵生也愛抽煙,但是後來挺節制,往往點上煙以後吸兩口掐滅了。我們懷念著小屋,懷念著他,充滿了微笑、恬靜、自然。他像一個勤於思考的哲學家一樣,大家來到他身邊把自己心中的困惑傳給他,有時候他靜靜坐在那裏聽著大家討論爭執,非常好,然而他走了。當他走了十年之後,我們今天來自各方面的朋友們聚集在一起,追憶這樣一個賢者,一個智者,一個我們親愛的朋友。
閻晶明:他的思想走得比一般作家還要更遠
史鐵生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非常特殊的一位作家。對他的記憶應該也確實有很多抹不去的因素。
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他們家的書架上一個是書多,第二是哲學書特別多。我既意外也不意外,因為他有《務虛筆記》《病隙碎筆》等這些非常特別的作品。也許是因為他的活動半徑受限制,所以他的思想走得比一般作家還要更遠,他思考更深的這些人生的、哲學的、甚至宇宙的問題。在文學家裏面,這一點是非常特別的。
而且我認為他既是一個非常有哲思的詩人,同時又是一個充滿溫暖、暖意的、抒情性的文學家,作品也充滿抒情性。他的小説比散文還要有“語調”,充滿抒情性,他的散文也充滿詩意,這些是他個人的藝術風格。同時,他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作家。他的作品在讀者當中有著廣泛和深遠的影響,特別是青少年讀者當中。他以精短的作品名世,並且成了經典。比如早期的小説,成為他個人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也是中國新時期文學40多年來經典化的作品,這也充分體現了他作為文學家不可替代的作用和貢獻。
劉恒:他讓自己的靈魂強健起來,插上翅膀飛翔
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一個劇院看演出,我和鐵生坐在一起,聊起殘疾對他的影響。我當時隨口説,所有人都是殘疾人,只不過殘疾的部位不同而已。我記得他贊同我這個説法。
我説這個話並不是要安慰他,安撫他,而是我真實的想法。因為我感覺當一個人極度自卑或者極度焦慮的時候,或者思想走極端但沒有方法扭轉的時候,他的精神是“殘疾”的。我從這個角度説的這個事情,他同意。以後我們有了各種各樣的交往。
大家對鐵生有好多讚美,也有好多回憶,但是我覺得他最突出的一點,就是他對局限性的突破。他的身體局限性所造成的心理壓力是我們常人無法想像的。我見鐵生的時候,他經常讓我看他胳膊上的傷疤,笑著,非常平靜、非常樂觀,那也確實是人生苦難的一個紀念章,我覺得他承受的痛苦比我們都要大。
我想到他對局限性的突破的時候,想到三個詞:
一個是空間。當他的空間被局限在一個非常狹小地方的時候,他用思想、用精神力量去突破,他走到了很遠的地方,走到非常遼闊的地方。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他的文字源源不斷地從廣大世界裏奔涌而來。他對跼踀的空間進行了成功的突破。
再一個是時間。在空間移動當中無力的人,他的時間會由此拉長。而且因為空間移動機會的喪失,他獲得了思考的時間、思考的機會。所以,我覺得鐵生在時間上也進行了突破。而且他所遺留的思想和文字還在時間長河裏向遠方流淌,在中國流淌,在世界文學的大江大河裏流淌,在藝術海洋裏流淌,他對時間的突破是全面的。
第三個是肉體。他對肉體困境的突破,當然肉體的困境最極端的就是死亡。我們每個人的肉體作為一種物質早晚會毀滅、會喪失。但是鐵生突破死亡的一個主要方法就是讓自己的靈魂強健起來,插上翅膀飛翔起來。鐵生去世十年了,他的肉體早就不在了,但是他的靈魂還在我們周圍,給我們帶來美感、帶來思考、帶來溫暖。
濮存昕:我要用鐵生的精神去演《林則徐》
最近每天晚上我都在演話劇《林則徐》,林則徐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一種英雄,所以他寂寞,他很孤獨。鐵生因為身體的殘缺一定有這樣的情懷,真正了解他病痛的只有他自己。他只有自己生命本身的內觀、反省,凝聚出來這麼多的文字。鐵生不僅僅屬於他自己,也不僅僅屬於他的知青插隊的朋友,應該屬於愛他的人,應該屬於所有的讀者。
我跟鐵生有點緣,見過一面,當時想排他的戲。我跟他聊,我也有殘疾,9歲扔掉拐杖,所以寂寞我有體會。我甚至在想我演鐵生怎麼演,我甚至曾經有動力想脫掉自己的褲子,讓人家看到我殘疾的肢體。但是這戲沒能出來。
鐵生他是用生命在寫作,鐵生是向死而生,死亡已經就在他身邊,他在寫自己。鐵生對後人的意義在於,面對艱難,面對生命,人還能怎麼樣,我們都得面對鐵生的最終困境。
今天晚上我要用鐵生的精神去演《林則徐》。他對死亡的豁達,這首詩歌寫的是這個內容,我給大家念一下。這首詩歌的名字叫《永在》: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坦然赴死,你能夠
坦然送我離開,此前
死與你我毫不相干。
此前,死不過是一個謠言
北風呼號,老樹被
攔腰折斷,是童話中的
情節,或永生的一個瞬間。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入死而觀,你能夠
聽我在死之言,此後
死與你我毫不相干。
此後,死不過是一次遷徙
永恒復返,現在被
未來替換,是度過中的
音符,或永在的一個迴旋。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歷數前生,你能夠
與我一同笑看,所以
死與你我從不相干。
王克明:他在軀體的苦痛中探究自己,走向了超越
《鐵生鐵生》是史鐵生的朋友們紀念史鐵生的文章合集,共有52位作者,54篇文章,絕大部分是鐵生走後10年來的回憶紀念文章。文集大體按文章作者跟鐵生的關係編為親友、學友、文友三個分卷。史鐵生最大的財富是他有很多朋友。從書裏可以看到,他的經歷分三方面,也是三階段:上學、插隊、寫作,這也是三種身份轉換:學生、知青、作家。
書裏有關史鐵生學生時代、知青時代的經歷,留下的是永久的記憶。那是史鐵生在民間苦難和民族傳統中感知到人類經驗的時期,有很多插隊朋友的描述特別生動、很吸引人。從知青時期進入寫作時期,這期間史鐵生經歷了他最深重的人生苦難,走過了領悟人類經驗的過程,有醫生、護士、家人、朋友的回憶講述,令人感慨。後來史鐵生獨自進行哲學宗教思考,在軀體的苦痛中探究自己,走向了超越。
邢儀:他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産是找回自己、回歸內心
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被編進教科書,他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和《插隊的故事》成為知青文學的巔峰,他的《秋天的懷念》,永遠可以點燃藝術家朗誦的激情,並每每使聽者淚目。雖然他的晚期作品《務虛筆記》和《病隙碎筆》被一些人認為看不懂、太玄,但是史鐵生的作品卻越來越吸引讀者。但那個魅力是什麼?我想大多數人可能根本説不清。
多年前讀到史鐵生的處女作《午餐半小時》的時候,真像被子彈射中心臟一樣。我當時在想,小説可以這麼寫嗎?我後來追著讀史鐵生的其他作品,我的感受是史鐵生對心靈、對靈魂的追問也正是我想追問的,他的追問都是人的生而為人的根本性問題。
史鐵生被命運安排一生坐在輪椅上,他的世界就是每天坐在他的小屋子裏,對著小窗戶。在整整40年裏他熬過白天的喧囂,來到他的寫作之夜。在夜裏他只需面對他的靈魂,誠實地思考與寫作。想想我們每天都從外面去抓取,晚上則把一個疲憊的身體扔在床上,從來沒想過,還有一個靈魂在俯視著床上的你。
史鐵生在每個夜晚與心靈對話,他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産是找回自己,回歸內心。值得欣慰的是我們這一代人出現了史鐵生,身殘志堅。史鐵生的所有作品是一個現象,一個指引,一條道路,一種回歸。在這個意義上,史鐵生是獨一無二的。
食指:絕境是後現代哲學探尋的過程
第一點是知識分子要靜心思考,特別是對社會和熱點要做到謹慎寫作。鐵生是在無奈的情況下寫作的,絕境是後現代哲學探尋的過程,絕境寫作雖是無奈之舉,但是他由此成功,這是值得大家思考的。
二是有必要特別宣傳中華文化。
三是今天講中國文化,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種情況下要強調深植中華文化的根,就是中華文化思想在今天的持續。
顧林:他是一個歷經了生命的坎坷和成大道的智者
我記得何懷宏老師曾經説過這樣的話,他説史鐵生讓他想起19世紀俄羅斯那些偉大的文學家,那些偉大的文學家同時也是偉大的思想家。我很認同這樣的説法。史鐵生確實是中國當代文學家中一位非常傑出的思想者。他所思考的都是有關人、有關社會的一些最為根本,同時也是最為重要的問題。他對人性、對生命、對世界本質的認識非常深刻。同時,他的有關社會問題、歷史問題的思考也是非常具有洞察力的。
因為特殊的生命遭遇,加上他的哲人天性,廣泛而深入的閱讀以及長久的悟性,中後期的史鐵生是一個歷經了生命的坎坷和成大道的智者,是一個大覺悟者。我們在史鐵生身上看不到那樣一種智者的驕傲,在他的作品中也看不到那樣一種居高臨下的説教。
史鐵生的作品給我們最大的感受就是他的理性。他的寫作是非常理性和神聖的,他的思想有著清晰可見的理性軌跡。我想這樣一種理性的寫作,這樣一種理性的、思想的、文學性的書寫,在中國的語境下是非常難得的。同時,也正是因為史鐵生這樣一種思想的理性特質,也使得我們在閱讀史鐵生的時候,不是單方向的一種被動的接受。就像陸小亮老師曾經寫過的那樣,史鐵生喜歡在令人迷惑而令人激動的問題上抽絲剝繭,使得我們閱讀史鐵生的時候也經常會加入理性的思考。我認為也只有在這樣一種理性的思考中,在這樣一種與史鐵生的思想的碰撞之中,一種精神的轉化才有可能發生。
在之前,我其實一直認為像史鐵生這樣思想型的寫作是比較小眾的。在去年我那本書(《救贖的可能:走近史鐵生》)出版之後,參加了一些活動,遇到了一些史鐵生的讀者。我才意識到,其實史鐵生的讀者群是非常廣泛的,有七八十歲的老人,有中年人,還有年輕大學生、中學生。我特別真切感受到,這些讀者對史鐵生的喜愛是很不一般的,飽含著一種特別真摯、特別深厚的感情。史鐵生的生命經歷以及他的作品,確實能給人們,尤其是給經歷過生命的困境,或者正處在困境中的人們以精神的力量、精神的鼓舞和思想的啟迪。
格非:鐵生從來沒有把肉體和精神割裂開來
我是鐵生的小兄弟,我跟他見面比較多的時間是在1980年代,經常到他家看他,也經常在一起聊天。上世紀90年代以後,我跟鐵生見面機會不是太多,但是其中比較重要的一次是1996年前後,我們一起去瑞典,我跟朱文兩個人幾乎是把他背過去的,背上飛機,照顧他,一直到他在瑞典的所有活動結束。我可以説兩件小事。
第一件事是,我們在瑞典居住在一個湖邊,有一個比較大的足球場,到傍晚的時候大家會去踢足球。我跟鐵生説,我踢會兒球就回來,你一個人待著。他説你把我弄過去吧,我看著你們踢。有一天下午我把鐵生背上輪椅給他推過去了,我們玩了一下午,最後往回走的時候,鐵生了説了一句話,我到今天還記得很清楚。他説“如果上帝讓我在這個球場上踢幾分鐘,就是幾分鐘,我願意舍去所有的東西,包括生命”。這句話為什麼記憶特別深?我覺得鐵生從來沒有把肉體和精神割裂開來,即便是肉體這麼多年的病痛中,他有非常良好的心態。我認為他是克服跟疏離了病痛,也從常人的記憶當中疏離出來,他一直堅韌地完成了整個過程。但是他從來沒有把這兩者割裂開來。
第二件事是,我們去瑞典文學院,我推著他參觀文學院的圖書館,裏面陳列著非常多的中國文學作品的瑞典版譯本。有《水滸傳》《金瓶梅》的譯本,鐵生問《紅樓夢》的譯本在哪,答覆説,《紅樓夢》沒有翻譯。鐵生馬上問為什麼不翻?他們回答,我們認為寫得不好。這個時候鐵生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説了一句讓我到今天還很難忘的話,他説格非,你還想得諾貝爾獎嗎?説明他對中國文化是有態度的,對所謂國際化的進程也是有思考的。
從我跟鐵生交往,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我們在文學館最後一次見面,他坐在輪椅上,我們在樓梯口抽煙,最後一次聊天,我認為他的思想是在不斷變化的。我不太願意把他變成一個固化的史鐵生、思想一成不變的史鐵生,我覺得不存在這樣一個人。
他有一次在他的床上抽煙,跟我詳細描述了人有沒有靈魂這件事情。他經過非常複雜的推導,最後想説服我,人是有靈魂的,但是我沒有同意,我們兩個有點爭論。我看他的《務虛筆記》《病隙碎筆》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思想跟當年講有沒有靈魂的時候的思想有了非常大的拓展。
鐵生將來的地位,他對後代的影響以及在國際上的影響,他的作品能被世界上更多的人的知曉,取決於更為重要的過程,就是怎麼闡釋他的作品和理解他的思想。這樣的闡釋和理解要隨著歷史變化而變化。
我來參加活動之前也在想,如果鐵生今天還在世,今年應該是70歲,他會怎麼看待我們今天的文化社會。我很想了解,如果這個大哥還在,我們仍然可以聊一聊這個社會。他的思想非常複雜,並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麼簡單。
我覺得他的人生有幾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剛剛生病、寫《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那個階段,需要跟自己完成和解。接下來是關於疾病的大量的思考,他在去世之前的那一段時間裏面,尤其是最後的作品,在廣義的存在論的意義上有非常重要的思考。但我覺得他的晚期作品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有待將來對他的作品進行認真解讀。
整理:“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