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在2004年,一個名為“Rare”(稀有)的國籍資源保護機構,策劃了一個題為Human/Nature(人類/自然)的項目。組織方的介紹是這樣説的:“Human/Nature派八位注重深思與創新的藝術家,到八個UNESCO(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定的世界自然文化遺産保護地,以在當地所獲的經驗和知識,激活靈感,創造新的作品。其目的在於借助當代藝術的溝通力與感染力,通過發揮藝術家的智慧和參與,企圖創造一個新的模式,來倡導全球性資源保護,使生活在自然文化遺産保護區的人們,對環境有更多的認知和重視。藝術家的作品將影響深遠——在當地長久發揮作用,對當地人的思維産生影響。為生態環境保護建立一個全球性的支柱。此項目涵蓋了多種主題,包括大自然與人類文化;保存生態與文化遺産的關係等,對此類課題做全球性的探察與交流。” Rare聯合了美國的兩個美術館,共推薦八位藝術家參與這個項目。我覺得這個項目很好。首先,它很象過去我們中國藝術家“深入生活”的方式。同時它提出的藝術主張吻合我對藝術的追求,就參加了。我選擇去肯亞,因為我以前做過一些與動物有關的作品。在我想像中,肯亞有很多野生動物。 2005年,我到肯亞考查後發現,當地所有的事情:包括這個國家的政治、經濟政策、人及野生動物的生存等,都跟樹有關。其實在一百多年前,肯亞就有一項政策:給農民土地,讓他們在那裏種樹、種地。等樹長大後,再給他們新的土地;讓他們再種樹、種地。但幾年前這個政策被肯亞環境部副部長萬加麗•馬阿薩伊(Wangari Maathai)給取消了。她認為,帶有農耕性質的這種生態不是恢復真正的原始森林。她特別理想主義,和她女兒到偏遠地區帶領當地人植樹,做宣傳,要恢復真正的原始森林。為此她獲得了2004年的諾貝爾和平獎。當地有人反對這位部長的理念,認為她太絕對。他們認為樹和人可以做到共生,環保最後還是為了人的生存。我覺得,支援萬加麗,多少帶有西方知識分子的價值趣味。我在當地走訪了一些專家,也包括林業研究所、森林保護機構以及動物保護組織等。所有的意見和爭論,引發了我對肯亞森林的興趣。 在肯亞,還有這樣一種特殊的現象。大概是長期殖民的原因,肯亞和西方之間形成的格局是:原始、野蠻,然後由西方幫助脫離原始野蠻。當然這種關係夾帶著憐憫和欣賞。所以捐助基金會在肯亞成為一種職業。我接觸過一個長在肯亞的美國人,她已經是一個在肯亞的家族基金會的第三代了。他們的任務就是不斷地從西方找來資金,以各種活動或項目的名義用在肯亞。當然,這自然也成為一種生計,但是這個事業是艱難的。因為這裡有一個問題,就是所有資金都是單向的,兩年三年,但不容易長久,不能迴圈。應該找到一個系統,讓它自己“轉”起來。 一天我們從肯亞山下來時,我看到我們的嚮導,他只要看到一個塑膠袋——這類不屬於自然本身的人為廢棄物就撿起來,帶下山,(他背著我和助手的所有行李)這讓我很感動。在下山的一路上,我與助手和嚮導討論深化了這個為肯亞恢復森林綠帶集資的自迴圈計劃,這個系統將部分資金從地球上富裕的地區不斷地流向肯亞,為種樹之用。那天山上空氣異常清新,我們的思維異常活躍。 系統模式為:學生(6至12歲)根據我編寫的教材中講述的方法,用人類祖先發明的文字符號,組合成樹的圖畫。這些畫經編號後,通過www.forestproject.net網上畫廊展出(也將在美術館展出)並被世界各地熱愛藝術、關心環保的人們,通過網上購物、拍賣和轉賬系統購藏。由此,學生的繪畫作品將出現在世界各地的美術館和藏家手中。所得善款將自動流到位於肯亞山的Bill Woodley肯亞山基金會植樹。孩子們畫在紙上的樹,將變為真的樹,生長在肯亞的土地上。 我最初計劃是在系統運轉起來後,能在美術館或某公共場所豎一塊很大的電子顯示板(LED),是肯亞山樹木的現狀圖;當購買者的錢到位,會顯示出樹木在生長。這些變化的顯示是由肯亞山的植樹狀況控制的。在紐約等地,LED樹木現狀圖隨時都在變化,提醒著人們環保的意識。但至今由於一些原因,這個顯示板的計劃並沒有實施。我希望在中國可以實現。 整個項目之所以能迴圈,讓富裕地區的錢總是自動地、長期地轉到肯亞去種樹。是因為利用了地區間的經濟落差,比如兩美元在肯亞可以種十顆樹,而在美國只是一張地鐵票的錢。同時,讓所有跟這個系統有關係的人都得到利益。以往的捐款方式和宣傳教育是單方向的,不易維持。另外,利用了現成的國際網路電子轉匯系統、售賣系統等功能建立最省錢省力的運作機制。網路能做很多事,且消耗最低。比如:我為孩子們寫的教材是在西雅圖旅行途中完稿,由紐約工作室編排;再傳到肯亞,肯亞人在當地列印出來。這些都是通過網路完成,免去了郵寄的耗損。 這是我第二次到肯亞。 肯亞雖然窮,但當地的每一所學校都有自己的校服,這是我在肯亞看到的美好的事情。當地的老師將孩子們召集到環保中心,我們臨時設立了課堂。在四天時間裏,我給不同班級的孩子們上課,講解與樹有關的各種文字符號,介紹一些相關的藝術作品,之後孩子們在統一規格的紙上自由繪畫。 肯亞的孩子長得都很像,我有時分不清男孩女孩,因為頭髮都是那種短短的小卷。每一個孩子都特別有禮貌,而且很害羞。一個個都睜著誠實的大眼睛,翹著憨厚的嘴唇。當他們需要顏料什麼的,他們會在邊上等你好長時間,然後象做了什麼錯事似的向你開口。比咱們這邊的孩子可愛多了。 孩子們都很喜歡這個課程;結束了,有的孩子不肯離開,站在桌子前不斷地塗抹,停不下來。因為在這之前,有的從沒有體驗過用顏料、彩色鉛筆在紙上塗鴉的那種愉快。很多藝術家最開始都是由於迷戀這種愉快而找到自己事業的。當我蒐集完一部分孩子的畫,我開始覺得,這個項目對肯亞孩子的影響將是深遠的,甚至是終生的。 我一張張翻看著他們的畫,你能看到,他們把樹打扮的很漂亮,畫裏藏著很多的性格和秘密,樹上挂著很多花朵、果實,而果實又是由各種字母符號組成,多麼奇異的樹!或者,樹榦怎麼成了五顏六色的?畫中有多姿多彩的枝叉組合,有的樹根上也長滿文字,寫著:“樹是有心靈的,我們必須保護樹。”對此,任何現成理論、分析都無法解釋孩子們奇異的想像力。你已有的視覺知識及經驗,顯得被動而跟不上他們。他們的畫幫助了我的眼睛。這之後,當我再看肯亞的山林時,原來樹木本來就是很奇異的。這裡是他們與生俱來的生活環境,是他們筆下千奇百怪的樹的來源。通過這個項目,我欣喜地發現了知識接受和心靈啟發結合後的效果。當文字符號與原生態的因素相摻雜,就變得很有意思,其實這兩者之間有很直接的聯繫。字母的演變,成為人類文化的最基本的概念元素。但在孩子們看來,文字,符號與樹葉、枝幹、花兒一樣——攜帶著資訊,表達著世界。 這給了我啟發。 我想,這涉及到人類圖像、視覺符號與塗鴉的關係。人類原初的核心符號的出現和原生態又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實際上,孩子們出手畫時,是沒有方向的,這和人類最早的符號出現與形成是類似的。他們一齣手,就是最原始的概念,像是活化石。 這也涉及到繪畫形式感和設計的本源,設計的核心是什麼?比如,孩子們畫的樹上的裝飾,這類特別的形式感,是設計所追求的。但實際上,這些孩子對當代設計全然不知,可是他們卻直接穿透到當代設計的核心命題之中。也許他們的思維渠道,是一個好的設計的出處吧,孩子有孩子的方法和依據,正是成人缺失的。 每個孩子的圖像中都藏著許多思想的維度,他們特別敏感,易被損害。任何一點資訊的給予和引導都會反映在他們的繪畫中。我感覺到,他們思維的試探,像蝸牛的兩隻觸角,鮮活而敏感,但也容易縮回去。我後來經常翻看這些孩子的畫,它們是涉及兒童心理學、藝術教育、實現理想等很多方面的有益材料。 這些畫作很快會被放到網上。我期待看到這些作品被人們認購;系統如期運作;錢將被源源不斷地轉到肯亞。 這時我想,雖然發起者的初衷是關注環境,考慮的重點並不是藝術。但最終,他所涉及到的藝術的問題,是當代藝術很前沿、很核心的課題。這就涉及到藝術怎麼樣往前走和擺脫困境、藝術的形態、以及藝術到底是什麼?藝術創造性的來源到底在哪兒這一系列的問題。我想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如此,歪打正著,無心插柳。 一年後的補記——項目還在進行中。 從肯亞回來沒多久,我就開始臨摹這些孩子的畫,用他們畫的一棵棵樹組成大幅的森林風景畫。在第一幅完成的畫上,我有一段題記是這樣寫的:“我像臨摹大師的畫一樣臨摹這些孩子的畫,我不敢對它們有任何改變,如果改變,就像砍掉了樹木的某些枝幹。在我看來,它們象生長著的樹木,是自然的一部分。”到現在,我每臨一棵樹都做一點兒筆記,因為在臨摹的過程中,總是給我很多新想法和啟發。我發現,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節奏,這屬於性格和生理的一部分。這也是每個孩子獨有的形式感和筆觸來源的依據,都有其內在的線索。孩子在面對一個要畫的對象時,是從不知道該怎麼畫開始的,但下意識要為自己找到一個下筆的依據和理由;一旦找到了,他們就表現出“孩子的執著”,這種執著是一種天性。比如説,如果這棵樹的樹葉是用三筆畫出,那他畫每一片都一定是三筆完成的。即使畫不下了,無論多密,哪怕三筆摞在一起也要畫上三筆。為什麼要這樣?這是給自己找到能夠進行下去的理由。這種臨時的理由,是非常奇異的發生過程,成為一個完全沒有邊際限定的、形式美感産生的機制。有意思的是,這與中國傳統皴法、點法程式化理由有相似之處,這又引我思索中國畫程式化的來源。以上只是一個例子,這類啟示確實很多。 我説,每一個參與此項目的人群都獲得利益;我從中收益的,就是從這些孩子的畫中學到的東西。而孩子們的最大收益,不是學習了藝術,也不是了解了知識,而是通過從一棵紙上的樹,變為真的樹的過程,懂得了理想是怎樣實現的。這裡的意義在於它是通過真實的社會經濟運轉方式來實現的,這個運作機制就是咱們的現實,也是孩子未來的現實。使孩子的理想,能夠找到具體的著落點和實際的結果。我們教導孩子要有理想,但這個理想不能是停留在空想中的。 《木•林•森》計劃在肯亞的實施是理想的,我一直想把它移植到中國來。可是我擔心,中國孩子畫樹,畫不過肯亞山裏的孩子們。我們生活的環境已經沒有那麼豐富多彩的樹了。最大的問題是:會不會我們的孩子一齣手就是“福娃”的風格?這是一個懸念。在中國,這個計劃將帶出更多的課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