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建築究竟是什麼?在這裡轉載幾年前我在《美術文化》月刊發表的部分文章,以做解答,一部分會與本書中的內容有重復,望能諒解。 我相信建築能夠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常説的夫妻相,也是因為夫妻在同一空間內度過漫長的歲月,受到了這個空間的支配,因此逐漸改變彼此的習慣,最終連長相也變得相似的結果。修道者尋找小而簡樸的空間也是希望受到空間的控制。溫斯頓·丘吉爾曾在1960年會見《時代週刊》的記者時就説過這樣的話,“We shape our buildings; thereafter they shape us.”意思是“我們雖然在營造建築,但建築也會重新塑造我們”。換句話説,好的建築將塑造好的生活,壞的建築只能塑造壞的生活。當然,好與壞不在於它的華麗或是儉樸。倒是華麗建築中的生活十之八九會失去生活的真實而變得虛假,而簡樸的建築中容易滋生出正直而真實的心性。雖然建築的效果並不是直接的,我們對它的感受也是相對滯後的,但建築確實在改變我們的生活,並且對我們的人格産生絕對性的影響,所以建築對於我們實在是太重要了。那什麼樣的建築才是好建築?並且建築到底是什麼? 日本人所造的“建築”這個詞並不能確切地用來説明建築,它只是強調了“蓋”與“砌”的物理運動,並不能説明支配我們生活的建築的奧妙之處。英文中的“architecture”比“建築”一詞略好:詞源“arch”表示第一或是大的意義;“tect”為希臘語,表示技術或學問意思。這個單詞直譯出來就是“元學”或是“大的技術”。建築若不是如此博大而重要,怎能用這個詞來表達?甚至在基督教中表明天主的單詞,是在建築前面加上了一個定冠詞,即“The Architect”,這在英文《聖經》裏是有記載的,可見建築這一職業的重要性。用這個詞來強調建築的重要性是再合適不過的,但這並不能説明建築的本質。 在我們的語言中曾經有比建築更好的詞,就是“營造”這個漢語詞彙。用我們的語言來解釋的話,它具有“做出”的意思。是的,房子不是蓋起來的,而是做出來,就像做飯、做農活兒、做詩一樣。什麼是做?就是利用材料通過想法、意願和心智來得到完全不同的結果。與單純的物理運動的結果相比,其方法和過程是不同的,從根本上講是思想的不同。 如果不是物理行為的話,造房子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先推想在房間裏可發生的行為,決定收容其行為的空間,來預測使用人數,再決定大小,之後規定順序,重新組織起來就構成平面圖。在這平面裏生活的我們不管喜歡不喜歡,都要學習和適應其平面組織的規律。廁所作為解決生理現象的空間,以前被認為是不乾淨的地方,放在房子後面,叫“後間”,但現在的住宅平面上被放在中心位置,名字也變成“衛生間”。雖是同樣功能,利用平面圖上所處的空間,我們已含糊其名字,變得適應了。 這種平面圖不是看,準確地説叫“讀平面圖”,因為平面圖不光視為由線條形成的一個圖,而是要讀出其中建築師的想法,才能理解平面圖中的生活組織。建築師的圖,他的價值在於是否表現出他的思維。因擅長繪畫而做建築的話,繪畫只能妨礙他的思考過程,渾濁濃度。換句話説,將建築師思維的記錄,用普通語言來表示的,就是建築師的圖。因此,建築師應擅長繪畫是沒有理由的,他只要把自己的想法就像寫文章一樣,用規定的符號和線條記錄下來就是了。某種意義上説,他所需要的是文化素質,並不是藝術技巧。就是創造生活的系統,即創造生活的方式,這才是我所指的建築。 將建築分為工學或是藝術的一部分,我認為是不對的,這只是誤解了建築所具有的某一小部分屬性。當然,技術是建築中重要的部分。事實上進入20世紀,在無限發展的技術時代,對於技術的表現也曾是建築的重要目標,而且我們的生活通過技術的發展得到了巨大的改變。技術常常以發展和進步為目標,問題是我們在技術發達的建築中是否更加幸福,這是個複雜的問題。
如果我們對比古埃及為工人設計的集合住宅和資訊時代可操縱所有設備的現代智慧公寓的平面結構,就會驚訝于兩者並沒有什麼大的不同。我從不懷疑如果能研究朝鮮時代儒生們所居住的房子的平面,就能做出使我們現時代生活更加潤澤的現代住宅。這意味著技術的進步與我們生活的進步並不成正比。反而我們的生活經常發生退步,今天的技術進步帶來的家庭與社會的紛爭和矛盾等諸多病理現象就證明這一切。技術不同於建築,它只是將我們生活的系統變得更加便利和穩健的手段,是最基本的概念。 其實並不存在“建築藝術”這一説法。在奧地利維也納,一個叫亨德爾特·比瑟的畫家曾設計了一棟公寓並成為議論的話題,建成十幾年後的今天依然引來很多觀光客人,但是它是否真的具有作為建築的意義?被稱作藝術作品的這個建築物可能從藝術角度來講是有意義的,但是從建築角度來看它卻是不值一提的。因為它沒有為集合住宅的居民提供任何特別的提案,住宅的內部結構也沒有表現出建築師本人對於生活的組織。它只是在與周邊住宅幾乎類似的形式上用各種混亂的色彩裝飾了外墻面,因此吸引了人們的視線。這些裝飾和色彩並沒能給住在其中的居民提供新的生活系統,裝飾墻面只是成為城市裏的宣傳畫,使暗淡的維也納街道變得華麗。這並不是建築。 建築的外形是包含內部生存系統的狀態,所以其外觀和外形最好直接反映內在的系統。在今天,建築作為環境的意義大於其作為單體的意義,它的外觀是次要的,是從屬於平面組織的附屬而已。但是至今還有不計其數的例子是將立面作為建築的目標,將建築作為象徵和符號,甚至錯誤地將建築作為一種造型藝術。在這類建築裏幾乎不可能産生美好的生活。 可笑的是由基於技術和藝術的各類錯誤觀點所組成的教育制度,在成功培養出正確的建築師這件事情上,從來都是以失敗告終的。現在也開始産生一些建築大學,但在兩三年前還多數是從屬於工科大學和藝術大學。在工科大學的專業設置裏放入建築或在藝術大學裏勉強塞入建築學,作為學徒或藝術家來提升其素質培養成正確的建築師,這只能是妄想。 如果一定要將建築放入其他學科,則人文學比較接近。因為人文學科的想像力和邏輯能力,對於歷史的洞察力,還有對事物的思考能力,這些正是必須在對鄰里生活的熱愛和尊敬中工作的建築師不可或缺的工具。 那究竟如何做好的建築?我對此有三個原則:
第一,關於目的性的問題。即建築能否充分表現預期的目的和功能,學校要像學校,教堂要像教堂,住宅要像住宅。模倣曾經用來作為墳墓的金字塔來做餐飲店,或是以民主議事為目標的議事堂成為封建時期的建築樣式,這些都是背叛了建築目的的結果。這些建築所要運營的功能被其他形式所偽裝,常常招致誤讀。換句話説,越可能是好的建築,就越應該正確表現出其所應具有的功能。只有這些建築在經歷了時間的考驗後,其中的生活本身才會具有考古學上的意義。 第二,與時代有關。建築是重要的記憶裝置,常被稱作時代的鏡子。我們經常通過建築來得知建造它的時代的社會風俗與文化。考古學者發現古建築遺址歡呼的原因,也是因為獲得了可以正確復原當時社會狀況的機會。即作為時代的文化産物的建築,應採用其所處時代最合適的建造方法、材料與樣式。我們生活在高速資訊時代,如果再來建茅草屋或是土瓦房,只能是作為對古代建築的學習或是作為展示對象,這些只能算是對先祖們創作的複製。19世紀末,處在世紀末的歐洲建築與藝術知識分子展開了一場分離派(Sezession)運動,旨在挽救所謂充滿危機的時代。不僅有奧托·瓦格納(Otto Wagner)等建築師,還有古斯塔夫·克裏姆特、古斯塔夫·馬勒等主導時代文化的知識分子,他們預感到新時代的來臨,紛紛與舊時代訣別,開展新藝術運動。他們在維也納建造一個用於展示他們作品的展館來將他們的理念付諸實踐。約瑟夫·瑪麗亞·奧爾布裏希設計的這個分離派館的入口刻著如下的一段文字:“Der Zeit Ihre Kunst,Der Kunst Ihre Freiheit.”(給每個時代以它的藝術,給每種藝術以它的自由。) 第三,建築和場所的關係。建築必須以根基於場地為前提,這一點是建築與其他造型藝術相區分的重要因素。比如雕塑和繪畫是在工作室製作後移到展廳或其他空間設置,也可在各處輾轉。當然有時雕塑與地面的關係也很重要,但是此時的雕塑與其説是雕塑,更多的是作為建築身份而出現。建築總是與現實的場地密不可分,這個事實是確定建築的最重要的核心。這個現實的場地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與其他場地相連並有著特殊的關係,因此每塊地段都有其固有的特性。並且,這些地段因長期固守此處,記錄著久遠的歷史痕跡。這種空間性、時間性成為一塊地段的特殊條件,這種具有地理性、歷史性文脈的地段叫做“場所”。準確反映場所性的建築是正確的建築,這是理所當然的,這類建築的集合將創造一個地域的傳統文化。所以美國和南韓的房子應該不同,首爾和釜山的房子也應有不同形式。 從某種角度考慮,建築不僅僅是蓋房子,房子只是基礎,房子裏蘊涵的我們的生活與房子一起構成建築,也就是説,造就我們的生活就是建築最明確的含義。 這種好建築的目標是什麼?當然就是對我們人生價值的確認。不容置疑,每天都能讓我們發現自己的善良、真實和美麗的建築,就是好建築。《聖經》的“箴言”裏有這樣一段話:“房屋因智慧而建,因聰明立穩,其中因知識充滿各樣美好寶貴的財物。” 建築是我們在生活中通過智慧建造起來的,單單用手是絕對不能建起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