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托羅內修道院和拉圖雷特修道院 人類為了保護自身肉體的生存而建造住宅並隱身其中。同樣,為了依託他們的精神生活而造就了宗教建築。在建築史中,這類建築是繼住宅之後最具悠久歷史脈絡的建築類型。 相信左右自己命運的造物者就在那高處,並出於試圖去接近他的願望而被不斷築高的祭壇,成就了宗教建築的原型。同時,也開始出現為敬畏死者的靈魂而修建的以靈壇為中心的同性質建築。作為被擬人化的神棲居的“神的房子”,以及群體聚集在一起進行某種儀式、鼓舞心智的集會場所,都是宗教建築的重要形式之一。小亞細亞地區的古代亞述及巴比倫神殿、巨石陣、希臘的神殿、猶太人的猶太教會堂等都是這類建築的代表。此後,根據其頒布的教規和儀式內容,互相受到的影響,産生了不同的建築形式,形成今天宗教建築的狀況。 決定宗教建築的重要前提是來自於人類和“神”的關係。在猶太教背景下以耶穌的出現為開始的基督教建築,需要表現的是“一齣生便背負原罪的人類通過彌撒獲得救贖”的神與人的關係,即應體現為位於上天閃爍光芒的耶和華與地球上卑賤人類相見的“聖所”。於此聖所中不應刻畫罪孽深重的人形,而只有神的光芒在閃爍。 依此而形成的建築手法我們稱作哥特式。刺向天空的高聳尖塔、有力支撐它的扶壁(buttress,挑出建築而支撐墻面的部分)、懸挑的飛梁(flying girder)、絢爛的浮雕、豪華的裝飾、透過彩色玻璃灑向內廳的燦爛的陽光、金黃色的祭壇等等。在這樣的空間中人只會顯得更加渺小,在高聳的柱下只能俯首稱臣,相形之下神就更居於高位,光芒萬丈。這種哥特式建築可以稱作是基督教藝術形式的終極體現。即使在無數歷史形式逐漸消失的今天,許多模倣哥特式而卻徒有其形、不備其神的宗教建築仍不停地出現在我們的周邊。 20世紀初,即使是在批判歷史主義建築形式的虛偽並創造新形式的現代主義流行大潮中,只有基督教建築始終未能打破哥特式堅固的框架。20世紀的巨匠勒·柯布西耶設計的拉圖雷特修道院的聖堂將偽哥特式——哥特式本身並非是虛偽的形式,虛偽只是針對那些失去哥特式的精神而徒有其外在形式的建築——徹底打破了。 1959年7月竣工的這個修道院,位於法國里昂附近的艾布舒爾阿佈雷倫(Eveux-sur-Arbresle Rhone)地區。開始設計于1953年,開工於1956年的這個修道院隸屬於多米內克派管區修道院總會,由近百個修道士房間、圖書室、餐廳和聖堂等構成。這個建築作為勒·柯布西耶後期的代表作之一,體現了他的關於現代建築的五個原則,同時因其絕妙的細節和獨特的樣式,令參觀者無不拜服於他所創造的現代建築絢爛之美。 在傾斜的草地上被柱子架起的水準線,自然和人工構造物並舉,使我們無比興奮;規則的修道士房間的集合與聖堂等單一的大體量空間相列,是勒·柯布西耶所創造的極致對立體現出的緊張;混凝土的洞口與輕盈的框架結構展現的對立,也是一種微妙的反轉之美。吟味著空間的戲劇性,遊歷于絢爛的陽光灑入的回廊,這種愉悅的感覺令人陷入如同聽一曲優美的旋律,或是閱讀抒情詩的錯覺當中。 沿著傾斜的通道向前,打開一扇厚重的銅板門,懷著遊歷回廊時的愉悅心情而入,與其中聖堂空間的遭遇更令我們驚訝無比。約230平米的窄長空間,儉樸的混凝土墻體,如同漂浮在空中的簡潔的頂板,從它們之間擠進來的陽光,被逐步照亮的頂板本色,沉默的石頭祭壇。 這個空間使我感覺到如同電流注入般的緊張,這已遠遠勝於置身於萬神廟的空間感抑或教廷聖彼得大教堂的莊嚴感。它的偉大致使我陷入無盡的默思,不斷地在自問“我是誰?”拉圖雷特修道院是真實對偽善的勝利,是靈魂對物質的勝利和對這一切的記錄。我在現場不斷重復著這句話,並重新開啟了自己的建築方向。那是1992年的夏天。 拉圖雷特修道院是勒·柯布西耶心智的完全體現,其精神本身對所有建築師來説是如《聖經》般的啟示。我初訪拉圖雷特修道院深受觸動之後,迄今為止,一共到此巡禮了5次。而在1999年的第二次訪問中,得知了極其重要的資訊。 那是我準備去倫敦旅居一年之前。旅行的途中,我從法國里昂坐火車到達這個修道院所在的阿佈雷倫,下車後發現找不到從車站到位於山上的修道院的路線。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時,一位老者走過來問我是不是去修道院,並邀請我乘他的車同行。坐上車之後卻發現,原來他就是拉圖雷特修道院的院長安托萬·利翁(Antoine Lion)神父。在里昂車站他看到我的行為舉止,就認定我必是準備訪問修道院的建築師。那真是我幸運的一天,他不僅給我安排了住處,在跟我聊開了關於勒·柯布西耶的故事之後,還領我參觀了不向常人開放的修道院地下祭室和屋頂庭院,親自打開一扇扇門並作解説。宛如親手觸摸了期盼已久的珍寶,讓我入迷至深。
但是有更不曾期待的在等著我。就餐後,我們在他的書齋一邊喝著蘋果白蘭地,一邊聊著關於這座偉大建築和它的締造者的故事,甚至聊到了將這個設計任務交給勒·柯布西耶的當時的院長庫蒂裏耶(Couturier)神父。故事就延續到當時庫蒂裏耶神父希望勒·柯布西耶去參觀的勒·托羅內修道院(Le Thoronet),利翁院長給我拿出了1957年出版的一本書。 這是一本名為《真實的建築》的關於勒·托羅內修道院的圖片集。庫蒂裏耶神父希望新建的修道院能保持原修道院的精神。勒·柯布西耶按照他的意願參觀了勒·托羅內修道院後,受到巨大觸動,後來請巴黎的一位攝影師記錄這個空間,並出版了此書。小心地翻閱著這本黑白照片集,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濃烈的光線和深邃的陰影再現了修道院的空間,充滿著沉默的神秘氣氛。書的序文源自柯布西耶:“這本書中的照片是關於真實的證言。”真實,是關於什麼的真實呢? 看我愛不釋手的樣子,院長只能連説抱歉,不能將這本已經絕版的書送給我。但那一夜因此而引起的思緒,卻使我無法入眠。回國後我向幾位建築師力薦勒·托羅內修道院,並在2001年終於首次如願前往。 有個笑話,説修道院的派別和數量已經多得連神也搞不清了。雖説修道院的雛形源於3世紀的埃及,但修道會真正形成正式的體制是從義大利的修道士本篤(Benedict)建立起禁欲式教規開始的。隨著修道院的勢力變得越發強大,其管理卻越來越鬆散,不少修道院已經陷入了奢糜。於是一些修道士為了尋找靈魂的真誠,在11世紀初,踴躍開展宗教改革運動,最終形成了以禁欲生活為基調的熙篤會(Citaux)。 徹底遵守本篤教旨的熙篤會的修道士們為了從物質、肉體和精神上獲得自由,將體力勞動、勤奮讀書、祈禱和讚頌作為每日的活動。為這樣的修道士們修建修道院,其過程就如同在其中進行的冥想和觀摩等靈性活動,也就是最能表現他們所追求的神的形象的事情。所以修道院建築就是徹底體現修道士信念的小城市。 勒·托羅內修道院建於1176年,位於法國南部普羅旺斯有著茂密橡樹的溪谷水邊。因建築本身所體現的整體性,推斷它是在同一時期內建成的,完美得幾乎看不出任何擴建的痕跡。 主教堂的入口不在其正面的中間,而是通過一個樸素的旁門進入。放低身子走進來,為了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我低頭不語。我逐漸看清了這個被極其美麗的光線寂靜地照亮著的空間,它的地面、墻壁、柱子和頂棚都是由石材所建。令人感動的光線時而掠過石材粗糙的表面,時而清晰地照亮角落的線腳,時而柔和地籠罩圓形頂棚,而無法言説的寂靜籠罩著這一切。 石材的利用在這裡非常儉樸,裝飾也被極度消減,石材之間的接縫非常整齊而單純。正所謂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 透過教堂的側門,可以看到圍繞中庭的回廊。光線透過拱券窗在石板地面形成的光影的排列,令人心動。修道士們定是圍繞著這個庭院一圈又一次圈地徘徊,以洗去不堪的人生污垢。據説在此還舉行濯足禮,想必他們一定是俯下身來,傾聽石頭述説的故事。 當進入與回廊連通的一個小房間,就會看見一束光線透過被精心雕琢的石頭灑向室內,頓時感到那一束光已經穿透我輩俗人的內心深處。那一瞬間的感動令人無比讚嘆,怎能不抱以感激之心呢?如同《聖經》中記錄的,石頭都在讚頌著這一切。 令我吃驚的是,長久以來對我來説如同教科書般的拉圖雷特修道院的所有根源,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傾斜的通道、如同音樂般流動的節奏、絢爛的光線、還有那緊張感觸和寂靜。當得知那輝煌的創造來自勒·托羅內修道院的時候,我卻更加喜歡勒·柯布西耶,因為我相信這個天才建築師是出於對古典的敬意和對真實的謙遜,將勒·托羅內修道院用自己的建築語言表達出來,從而創造了拉圖雷特。他對此建築寫下這樣的話語,作為那本書序言的結尾: 光和影襯出了這個建築的寂靜與強韌。無須再添加任何東西。在我們尚未成熟的混凝土時代的生活裏,一同祝福並歡迎這一令人愉悅而激動的遭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