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柯布西耶的昌迪加爾 最近因為業務關係經常去國外的一些城市,其實以前出去旅遊是不太容易的事情,但是很早我就以學習建築為由,常常踏上旅行之途。雖然可以通過圖面和照片來熟悉好的建築,但這只不過是脫離現場的一種想像的再現,時間久了容易積累種種誤解。也就是説,陷入建築的幻想之中而止步不前。 為了正確理解以“固定在某一場所,在其中創造生活”為目的的“建築”,去現場面對真實,打破幻想,就顯得尤其重要。我相信為了成就正確的建築,應該挖掘出其所在場所具有的所有暗示和要求、積累無數記憶的記錄,脫離場所的建築只不過是造型。“場所性”是理解建築的核心要素,因此我喜歡旅行。 可能是因為去過很多地方,偶爾被問及對哪個城市印象最深。他們期待的答案可能是歷史悠久的歐洲某一美麗的村落,或者是産生某一著名建築的城市,而我的答案卻是印度的一個叫做瓦拉納西(V媟媙asi)的地方。 應該是10年前,當時我是一個叫做“4·3集團”的建築組織的成員。這是以討論南韓建築的形成為目標,一群意氣相投的年輕建築師們創立的組織。曾經通過激烈的討論和展覽,對受困于師從傳承和出身籍貫的宗派主義,不能産生正常建築討論的南韓建築界,給予了強烈的刺激。集團每年設立一個主題,去國外進行建築考察,1994年選擇了印度。雖然印度這個國家本身就有魅力,但是對於20世紀的巨匠勒·柯布西耶設計的昌迪加爾(Chand gar)新城的關注,無疑更加促使了此次印度之行。 大家在出發前開了多次討論會並瀏覽了很多資料,所有人都共用了對目的地的很多知識,唯獨我關注著瓦拉納西。好幾本書裏都説瓦拉納西是印度最神聖的城市。那個城市流淌著印度人洗罪的恒河,河邊展現著完全不同於我們日常的風景。被稱作加特拉的築臺上成堆的柴禾與屍體在燃燒,等待火葬的被紅色和藍色的布包裹著的屍體,周邊不間斷的犬吠和悠閒的牛在擾亂著聖地,江面上漂流著燃燒後的灰燼。黑色的鳥追逐著江面上的灰燼,下面是無數的印度人踏著臺階步入江水裏清洗身體或是飲用江水。他們甚至在江裏洗滌衣物、做著買賣,祈求神靈和占卜命運。有些人在臺階上對著江面端坐,陷入無限的冥想或是等待死亡的來臨。 在沙丘上升起紅色的太陽,掌管這個城市的破壞女神濕婆如同展示她的慈愛,將江邊的景色染上紅色。臺階上重新升起嫋嫋煙霧。 這實在是一種衝擊,儘管在書中我已經認知了這一風景難道是因為書中的照片只是靜止的風景?在我腦海裏複製的這些照片中的物體一個個重新復活了,這一現實實在令人難以想像。生與死共存,富裕和貧困不再是不同的語言。健康和疾病、歡喜和苦痛、聖和俗不可能區分開,空間不復存在,穿越空間的時間也不復存在。這絕不是屬於我的世界,我們都成為了虛無主義者,茫然地觀看著他們不可理解的幸福。
當天晚上,幾位同行的建築師開始強烈批判前一天考察過的勒·柯布西耶的昌迪加爾新城。他們認為那是根本沒有承載印度精神的現代城市,只不過是勒·柯布西耶將自己的建築語言強加於印度的土地之上。由此可見我們在這個真摯的風景中受到的衝擊有多大。但,果真如此麼? 意為“戰爭女神之城”的昌迪加爾是旁遮普邦(Punjab)的首府,位於新德里向北260公里處。1947年印度獨立時將旁遮普西邊的地區讓給巴基斯坦,當地居民匯集於此,需要建設一個新的城市。當時對於急需表現新的價值觀的尼赫魯總理來説,昌迪加爾新城的建設無疑是國際命題。尼赫魯雖然將新城的總體規劃交給了他的美國朋友艾伯特·邁耶(Albert Meyer),但是經過迂迴曲折,最終委託勒·柯布西耶進行設計。據説當時因為設計費過低,勒·柯布西耶曾一度猶豫,但對於當時已經提出無數新城市規劃卻均未能實現的勒·柯布西耶來講,這無疑是難得的機會。 從注入了他的建築理念,並完善了邁耶設計的最終圖紙中可以看到,這個城市有著明確的軸線,城市的所有組織均從軸線開始。有著被分為7個等級的道路,所有地區被居住、商業、業務、行政、公園等用途劃分。並且他排除了象徵農耕社會的弧線,通過直交體系創造了堅固的直角城市。這是希望在長久以來被歷史和傳統束縛的印度建立新興工業城市的尼赫魯,與對機器美學有著堅定信心的勒·柯布西耶有力合作的結果。 在相當於城市的頂端位置佈置著行政中心,中央廣場的兩側佈置著議會大廈和法院大樓,北側佈置了邦首長官邸,在議會大廈的後面是邦政府廳。這些建築實現了勒·柯布西耶所有的構想,此時他早已變成了建築的魔術師。光線借助他的手變成美妙的音樂,浸潤到建築內部,空間如同壯闊的史詩般展開。混凝土表面時而如同粗糙的岩石,時而如同溫柔的流水,觸動著我們的心弦,細部和色彩更是到達了工藝和繪畫般的意境。 但這一切被認為只是勒·柯布西耶建築的完美體現,因沒有印度固有的特性而受到批判。我自己也是通過書籍學習這個城市的時候,贊同了這個意見。想起晚年的勒·柯布西耶對於建築的執著和貪婪更是如此。 但是當我站在這個城市的這個地方,親眼目擊現場的時候,我意識到那些相關的批判都是誤解和錯誤的觀點,即是指議會大廈和法院大樓之間440米寬的廣場空間。如此巨大的規模,是與他時常引用的雅典衛城的廣場,或是近代城市規劃的中心廣場無可比擬的尺度。這是一個無形的空間,是一個疏離的廣場。究竟為什麼要將這樣不成體統的廣場置於城市中心呢? 時代的巨匠勒·柯布西耶已經超越了當時作為時代主流思潮的現代主義,他不再拘泥于任何規則和範例,一定是在最後的生涯,夢想著建設一種新的理念的自由城市。自由之城,他在印度的風景中尋找其根據,無數的印度太陽和圖騰的速寫證明這一切,或許瓦拉納西謎語般的風景就是他夢想中的城市基調。或許正因如此,他設計了用通常的建築文法無法理解的巨大的廣場。 是啊,在看過瓦拉納西之後,我似乎理解了勒·柯布西耶的不存在廣場。遠處清晰可見喜馬拉雅山脈的輪廓,太陽直射著荒涼的曠野,在這裡,他建立了盼望已久的新的雅典衛城。 在昌迪加爾中心廣場的背面,有一個象徵性雕塑,叫做“張開的手”(Open Hand)。據説,勒·柯布西耶遠在做昌迪加爾設計之前,就一直不斷地勾畫著草圖。他相信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可以建造這個雕塑。終於將這個雕塑能夠建立在昌迪加爾的時候,他做了如下的説明:“矗立於昌迪加爾的這只手,是和平與和解的標誌。接受創造的豐饒,再傳遞給全世界人類的這只手,是新時代的象徵。” 或許這只“張開的手”就是勒·柯布西耶的巨大身姿呢。超越時代的巨匠勒·柯布西耶創造的昌迪加爾不是近代的普通新興城市,這是貢獻超越歷史意識的太陽之城,是刻在印度大地上的新的神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