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國家圖書館 在過去的20世紀末,全世界為了迎接千禧年而興奮的某一天,我看到了一則國外的新聞,使我陷入了關於一個國家文化的思考。新聞講的是,在新世紀前夜,為了獲得對未來生活的智慧,法國策劃了一年365天舉行人文學講座,並將此作為國家的事業。 我從他們帶有濃郁文化色彩的設想當中,受到了新的衝擊,同時更被一種羞恥感所包圍。在此之前我曾聽説我們國家為了紀念千禧年,也策劃了一些活動,比如從某處點火移到另一處並保存起來,或是邀請歌星們舉行一個慶祝會等等,都是一些短期而帶有商業秀味道的活動。讓人聽起來不過爾爾。 雖然可以被批評為文化諂媚主義,但據説在巴黎乞丐也有文化性。這話意味著對於他們來講,文化不是某一階層和某一部分的特殊事情,而是遍佈在整個城市的日常現象。其實文化哪有什麼優越與否?但時常強調其文化優越于其他任何一個國家的他們,以這樣的方式錶現文化實體,讓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自負心。 法國曾經把在瑞士出生的20世紀最偉大的建築師勒·柯布西耶培養成自己國家的建築師。建築師不同於其他獨立工作的藝術家。他需要有業主和協同工作的人,同時還要有施工人員,才能完成作品。他是社會性的藝術家。即使建築師個人再有才能,如果整個社會不能成為他的贊助人,那他就只能落為一個不幸運的職員。也就是説,勒·柯布西耶這樣偉大的建築師,是法國社會的産物。 但,在我們的報紙上雖有房地産專版,卻沒有建築文化的介紹,在介紹新的建築時雖然提及施工公司名稱,卻始終找不到建築師的名字,我們的處境竟如此不堪。
在1988年首爾奧運會之時,首爾舉行了由法國政府主辦的法國建築展。為了宣傳幾位代表法國的建築師和他們的作品,法國政府籌辦了展覽會,而且此後也間歇性地向我們介紹了他們的建築。他們非常清楚建築是多麼重要的文化商品,同時也很清楚建築就是象徵國家的宣傳品。 我們對於1996年去世的弗朗索瓦·密特朗總統的記憶是非常特別的。在密特朗的晚年,其私生女兒這一消息被公開,但這一事件被昇華為美麗的愛情故事;在他病患的最後時期,全世界向他投注了憐憫之情。這是對充滿感性的前總統高尚人生的敬意。 曾是巴黎文學青年的他在力克右派勢力當選為法國總統之後,開始了劃時代的“大建設計劃”(Grand Project),從此巴黎如同為了證明其文化優越性,開始通過大型建設項目,進行了壯觀的文化改造工作。在拉德芳斯建造了新凱旋門,延伸了巴黎的中心軸線;在盧浮宮的中央庭院建造了玻璃金字塔,完成了當時認為不破壞盧浮宮就不可能做到的博物館擴建;將拉維萊特(La Villette)小市場變成了公園,並實現了新的建築理念;此外還有巴士底劇院等在現代建築史上如同紀念碑般發出燦爛光輝的建築。這些大作雖然依靠建築師們的驚人能量,但如果沒有對文化具有堅定信念的密特朗總統,也是不可能的事。巴黎因此既展示了最尖端的建築,調整了世界建築的方向,同時也維持了作為世界文化中心的自豪感。 作為大建設計劃中的一環,我認為法國國家圖書館是性格最鮮明的“密特朗式建築”。這個被巴黎人稱作密特朗圖書館的國家圖書館,是通過1989年的國際設計競賽建立的。 此次競賽是由1971年在蓬皮杜中心國際競賽中以34歲彗星般登場的年輕的皮亞諾坐鎮,負責評審。已經成為世界建築界巨匠的皮亞諾為首的評審委員會最終選擇了兩個方案交給了密特朗總統。這兩個方案不是近似而是根本上不同的方案。一個方案具有極其簡潔的外觀,而另一個方案具有強烈表現式的外形,也可以説是位於兩個極端相反立場的建築。 密特朗總統選擇了簡潔外觀的設計方案,這表明他是具有多麼豐富感性的人。同時法國迎來了年僅36歲的叫做多米尼克·佩羅(Dominique Perrault)的建築師,作為他們的國民英雄。 多米尼克·佩羅,他在當選圖書館競賽第一名之前,曾在巴黎郊外的電子工科大學設計了一個小旅館,初步顯示了他的才能。他的擁有三四名職員的小型事務所,當時也沒有什麼名氣。可當他成為法國知識寶庫的國家圖書館的建築師,公開他的方案的時候,整個法國震驚了。
這讓人重新聯想起1971年公佈蓬皮杜中心設計方案之時,引起法國社會激烈爭論的情景。但對於法國人來説,這種爭論只是一種文化現象,並沒有推翻這個具有野心和氣勢的設計方案的意圖,反而是已經習慣於爭論的人們開始急切期待這個圖書館的建成。終於在1995年,這個圖書館以全新的概念展現在世人面前,成為塞納河畔的一個文化現象。 一般來講,圖書館不僅具有保存和閱覽書籍的功能,還是知識的一種象徵。為了實現保存功能,書籍必須存放在光線不易直射的所謂收藏庫這種黑暗的地方。而閱覽行為一般發生在地面層上。建築的形態則為了使人聯想起知識殿堂的權威,通常應該具有厚重而雄偉的外形。但這個圖書館方案則處在人們關於圖書館的常規想法的對立面上。 圖書館位於塞納河畔曾用於鐵路基地的超過6萬平方米的寬闊地段上。佩羅為了將面向塞納河的坡地變得平整,墊高了河邊的地面,形成了基座部分,並在基座部分挖出了200米長、60米寬的長方形空間,形成了21米深的下沉式底層庭院。之後,在這個四方形的周邊四個頂角處,立起了四個具有“L”形平面的80米高塔樓。 這些塔樓由透明的玻璃所組成,裏面是收藏庫。閱覽室在基座下面,通過通透的庭院採光。由木材構成的基座上面的設施,是由鋼和玻璃等鋒利的材質組成,甚至樹木也都被封在金屬網製成的盒子裏。 法國國家圖書館是具有很多悖論的建築。佩羅沒有將這個建築設計成預想中厚重而封閉的體量,而是繪出了滲入城市組織中的空白,建築物只是限定其空白的要素而已。他建造了基座,並將裏面清空,由此成功地創造特別的場所,即在空白的四角樹立的建築物之間形成了寓意深刻的空間,其單純的幾何構成長久地留在我們的心目中。 這一卓越的簡明性使人意識到空間的高貴精神,進而聯想到知識的具體形式。尤其基座部分地下的下沉庭院(sunken garden),是封閉而不可接近的,作為寓意深刻的文化之神秘中心,其性格更加突現。
由非洲産的灰色木材所覆蓋的基座,需要登上超過300米的木製臺階才能到達。踏在這一木材的瞬間就是等於踏在了書的原材料上,其腳步與踩在混凝土臺階是不同的,使人更加小心翼翼,甚至使遊客的心情變得虔誠。 到達基座之上,就從城市的日常喧囂中徹底脫離了開來,並來到了一個廣闊的平原,這平原如同賈科梅蒂為塞繆爾·貝克特的戲劇《等待戈多》搭建的舞臺,使人陷於緊張當中。在這緊張之上閃爍著四個透明玻璃塔樓,玻璃塔樓中的暖色木板時而開敞時而封閉,具有時刻變換的數千種表情,其中顯現的書籍,就像是珍貴寶藏所映出的珠光寶氣。 在基座中央下沉的空白部分如同太古時代的火山噴口,其中的樹木象徵著自然的不可侵犯的價值。乘坐自動扶梯進入其中,將意味著與日常世界完全脫離,進入一個知識的殿堂,充滿暖色木質的閱覽室是一個新的世界。 這個傑出的建築,其意義首先在於四個塔樓之間營造的空白部分。這個空白不僅容納了天空和雲朵,更重要的是擁抱了整個巴黎城市,使我們認識到巴黎是一座知識之城。法國國家圖書館不是一個建築,是一座“知識之城”。 密特朗在這個建築的竣工儀式上與佩羅站在一起,做了如下演説。 他的設計在對稱中變得明瞭,他的線條是節制的,其空間是非常功能化的。如同沉默與和平的需求一樣,這個建築深入地面,四個塔樓則營造出作為城市心臟的廣場。在天地之間誕生的這一圖書館的散步道是向世人開放的,在這個作為現代城市新居所的廣闊的公共空間內,我們相遇並進行交流。佩羅的這項工程不是一個建築,而是預示未來的新的城市規劃。他向著人類對知識的渴求和對美的渴望,取得了一個偉大的成就。 哪個評論家能寫出這樣一篇充滿豐富的真實性和細膩的感性的言語呢?這的確是出色的評價,是來自深刻理解的共鳴。 擁有弗朗索瓦·密特朗和多米尼克·佩羅的知識之城,法國國家圖書館,這實在是令人羨慕的文化。 多米尼克·佩羅 (1953— ) 出生於法國克萊蒙費朗(Clermont-Ferrand)的佩羅,1978年在巴黎獲得建築學位,並於次年在法國道橋學院(Ecole des Ponts et Chaussees)獲得城市規劃學位。1980年在高等社會科學大學獲得歷史學碩士學位後,1981年在巴黎開設了設計事務所。在1989年的法國國家圖書館、1992年柏林奧林匹克自行車運動場和游泳館(Berlin Olympic Velodrome and Swimming Pool)設計競賽中中標,獲得了國際聲譽。現在瑞士理工大學和巴塞羅那、布魯塞爾等地從事教學活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