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院副院長蔡昉:警惕刺激經濟成泡沫經濟
時代週報記者 劉巍 發自廣州
6月11日,在深圳參加留美經濟學家年會的蔡昉,用英文在北大匯豐商學院作了主題演講。
戶口政策、土地和樓市,成為參會經濟學家們熱烈討論的問題,蔡昉亦熱情地參與其中—他強調:我是經濟學家,不是人口學家。但作為曾連任16年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研究所所長和現任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蔡昉總是被視為中國人口政策的符號性人物。
蔡昉對宏觀經濟的研究方式,與不少經濟學家不同。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他表示,會用人口潛在增長率等因素作為未來經濟增長潛力的變數—因此,他認為中國未來的經濟增長潛力只會不斷下降,直到邁入高等收入國家的行列。而對於中國有沒有可能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爭論,蔡昉的判斷是,只要不像日本一樣犯刺激政策的失誤,就可以避免。
延長人口紅利,預防斷崖式下跌
時代週報:你提出的“劉易斯拐點”理論,一直存在不少爭議。比如,有學者認為,由於中國區域經濟發展呈現梯度,因此中西部地區、東北地區實際上還有很多人口紅利有待挖掘,對此你怎麼看?
蔡昉:中國區域發展的梯度很大,城鄉差距也很大,但這需要分兩面看。
一方面,不要低估中國經濟的整體一體化程度,中國不是一個分隔的市場。
首先,我們的勞動力現在已經得到了充分流動。特別是作為新勞動力的來源即新成長的農民工,是這些年勞動力主要的供給來源,而在他們畢業後擇業時,並不分地域。事實上,你也能夠看到,他們很少會紮根到自己家鄉的周邊,他們都是奔著大城市、經濟中心去轉移的。
因此,既然中國經濟整體化程度已經很高了,就不能夠説地域還存有多大差距。如果看國家統計局這些年的農民工監測數據,就能夠看出工資在不斷地上漲,現在東中西三類地區和省份之間,農民的工資差距幾乎沒有。另外還可以看到的是,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在所有地方都很嚴重。
另一方面,仍然有一些差別存在,這主要是戶口政策造成的。按戶口看,可能東北地區、中西部地區人口的年齡會年輕一些,也就是説還有潛在的人口紅利。同時,越是經濟發達地區,工資上的壓力就會越大一些。一個農民工,拿著同樣的3000塊錢工資,在老家比如一個縣級市,是可以接受的,因為生活費用比較低,離家比較近,不用支付轉移的成本。但是要在北京,就可能覺得沒法兒活。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中西部地區還有勞動力相對豐富、供給相對充足、工資上漲壓力小點的優勢。
從這個情況出發,如果能夠把基礎設施條件、營商環境、政策上的這些差別消除掉,中國勞動密集型産業仍然可以在東西部延長一點的時間—延長十年都是很好的,就能盡可能地發揮人口優勢,留出時間進行適度的調解,不會産生陡然喪失比較優勢。
時代週報:人口紅利的斷崖式下跌是突然發生的,還是你在此前的研究中已經預計到的?
蔡昉:中國的人口撫養比一直在下降,但下降的速度越來越慢,降到最低點以後就上升了,這個轉折是一年中發生的,即2010年。這是一個轉捩點,此前勞動年齡人口的增長是正的,以後就突然變成負的了。但這些都是變數,是模型的變數,所以我們通過模型的確預計到了這一變化。
據我們的測算,GDP潛在增長率就是從2010年之前的10%一下子降到“十二五”期間的7.6%,到了“十三五”期間,又下降一些,變為6.2%。
時代週報:你如何看待今年1-4月份的民間投資增速下滑?
蔡昉:民間投資下滑,某種程度上是必然的現象,因為整個經濟增長率下降了,需求自然就下降了。此時投資是有難度的,過去只要有錢就有地方投資,現在投什麼都貴,也不一定賺錢,必須是選擇性的投資,而選擇性的投資主體會優勝劣汰。
因此一定程度的民間投資下滑是有其合理性的。相應地,其實某種程度上可能也不需要那麼多貨幣,也許會覺得有産業短板,但這個時候最重要的就是,必須識別到什麼是真正的短板:如果確實是短板,那麼增加投資,就不會轉化為虛擬的經濟泡沫。如果你希望支援短板,但補短板的政策並沒有真正進入到短板中,或者是短板選錯了,最後的結果就是流動性過強,貨幣量太大,然後發生外溢。
現在我們發了很多貨幣,但只想給那些不承擔風險的企業、給國有企業,給地方政府保護的企業、那些真正創業創新、進行風險投資的人反而得不到資源。能夠得到這些資源的企業,其實得到的貸款已經太重太多了,都不知道怎麼用了。這個時候實施比較寬鬆的貨幣政策、財政政策,目的是想讓大家樂意投資實體經濟,但實際上實體經濟競爭力在下降,比較優勢在下降—那錢花在哪呢?有沒有一些領域和比較優勢無關?和競爭力變化無關?
如果沒這筆錢,你也不會想這,但是有這個錢了,這個錢還必須得出去的話,就會想到進入房地産、進入股市、到國外去購買資産、收購文物、買印象派畫家的畫……錢就從實體經濟甚至從基礎設施領域外溢到了相對容易帶來泡沫的行業—這就是上世紀80年代日本發生的。
警惕刺激經濟成泡沫經濟
時代週報:在今年2月的演講中,你認為“2017年經濟活動人口將達到峰值”,而不少經濟學家都判斷:中國此輪的經濟下行會在2016年或2017年見底反彈。你是否同意經濟會在這兩年觸底的觀點?
蔡昉:我不承認經濟有底部,而且權威人士也説了,我們不追求V形,我們追求L形。
L形的含義是什麼呢?看世界經濟史,就會知道,如果達到高收入階段,就已經沒有人口紅利、土地紅利了。所以,越是窮國越有機會高速增長,一旦進入到了中等偏上收入國家行列,經濟增長就會減速,發達經濟體沒有一個經濟增速是在3%以上的。
我們目前處於中等偏上收入水準,也就是説,我們仍然遠遠高於發達國家的經濟增長速度,經濟增速減緩,只是相對於原先的增長速度來説的。
因此,當我們越來越富,越來越走向高收入國家,經濟增長速度肯定也是越來越往下走的—但不會見底。在我看來,只要實際的經濟增速穩定在潛在的增長率上,就可以了。
不過,我們也在採取一些政策措施。因為雖然潛在增長率是斜向下的“L”,但是我們不希望實際增長速度是斜向下(增速不斷放緩)的,我們要努力讓它呈現一個平滑的“L”,這是一種可能性;另外,我們還有改革紅利可以挖掘,必須得改革,並且必須得知道改革是能夠帶來紅利的,如果只説而不信,那唯一能使用的方式有刺激性政策了。
時代週報:中國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風險是否正在加大?
蔡昉:如果我們好好改革,到了2050年,中國的每人平均GDP將超過5萬美元,我們就是一個發展國家中的高收入國家了。那個時候就不太可能維持3%—4%以上的速度增長了。
我要澄清一下,我們從來沒有“掉入”過中等收入陷阱,有人説蔡昉説過,2030年中國不會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這是錯的,我從來沒有説過。
只要按照我們的能力實現經濟增長,就可以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按照潛在增長率加上改革紅利計算,到2022年,中國每人平均GDP將超過1.26萬美元。如果實際情況差一點,改革沒有帶來那麼高的紅利,那麼按現在預計的潛在增長率計算,我們也會逐漸“畢業”,不會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唯一的風險在哪呢?就是當經濟增速降下來的時候,你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就去刺激經濟,像日本人一樣刺激經濟,刺激的結果不是實體經濟的增長,甚至不是基礎設施的建設,而是泡沫經濟。
泡沫一旦破滅有什麼後果?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日本泡沫經濟破滅,直到現在,它的經濟增長速度都不到一個百分點。如果90年代的時候日本是中等收入國家,那到現在它就是中等收入陷阱,但是它已經是發達國家了,我們也只能給它起一個名字叫“高收入陷阱”。
新常態是理解中國經濟發展的大邏輯,不理解這個,就難免犯政策錯誤,犯錯誤就有風險。只要不刺激,經濟就跌不到哪去,除非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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