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紀事

　　談及胡適的“風骨”，人們津津樂道的就是在中研院就職典禮上，當眾反駁蔣介石説：“你錯了”。

　　余英時先生在一次談話中説到此事：“他（胡適）在就職中研院院長時，當眾説：‘總統錯了！’私下更是侃侃而談的。儘管在學問上沒有什麼了不得，像我的老師都討厭他，但是二十世紀真能繼承‘以道抗勢’的傳統，他是最突出的一個例子。”

　　李敖在電視講話中也説到胡適這次“可圈可點”的“瘋狂”之舉。李敖説：“蔣介石是多麼兇悍的人，是多麼不許別人講話的人，居然在大庭廣眾面前，任胡適先生出來指責他的錯誤，這個情況太少見了。”

　　胡適是個特別會説話的人，而且特別顧及蔣介石的“面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説蔣介石錯了，讓對方下不來臺，這個情況也“太少見了”。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來聽聽見證人的現場描述。

　　當時的師範大學校長劉真，在回憶中説：“蔣中正總統為了表示對胡先生的尊敬，親自參加胡適先生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典禮，因為‘中研院’的許多人與北大有關聯，蔣總統就在典禮中對‘五四運動’頗有微詞。胡先生在蔣總統致辭完畢後，立刻對總統説：總統你錯了，‘五四運動’純粹是一種文化運動，與以後的‘左’傾思想與共産黨活動並無很大的關係。”

　　胡適做人一向溫和體貼，按理，即便他不同意蔣介石的看法，也可以私下商討，有必要當眾反駁，讓老總統下不了臺？何況那天蔣介石是來為他胡適捧場的，于情于理，他都應該以更妥帖委婉的方式和蔣介石交流，而沒必要義正辭嚴當仁不讓的。

　　倘若你以為，這是胡適要當眾顯示自己“以道抗勢”的風骨，那完全是誤會。胡適一向倡導容忍，對寧折不彎的風骨似乎並不欣賞。我以為胡適的衝冠一怒與當時由台北學生書局出版的《胡適與國運》有關。

　　1958年，胡適即將去台灣任職中央研究院院長前夕，這本肆意辱罵他的小冊子悄然出爐。台灣《中央日報》4月5日刊登一則短訊曰：

　　“台北今日各機關多接到從郵局寄到之《胡適與國運》一書，刊載攻擊胡適之先生的文字。行政院秘書處業已函請治安機關從速予以查究。甚望各界人士，勿受其愚。”

　　這則短訊明顯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倘若當局真想查禁這本小冊子，簡直易如反掌。其實，當局默許這本小冊子出爐，就是想借此給胡適來個下馬威。隨後在報上發表這段話則是為了撇清此事和國民黨的關係，其實是弄巧成拙越描越黑。這是國民黨的慣用伎倆，想來胡適心知肚明。

　　4月9日，胡適剛下飛機，就有人問起這本《胡適與國運》。胡適答：“我在東京看到中央社的電文，兩位作者我都沒聽説過，都很陌生，如果以前在北大同過事，我也記不起來了。”

　　胡適沒有讀到該書內容，所以未發表意見。

　　當晚，代院長李濟來看胡適，臨走時留下了一本《胡適與國運》。

　　這本小冊子充斥的不過是對胡適潑婦罵街式的辱罵，肆無忌憚，陰險惡毒。其中最主要的觀點是説，因了胡適提倡、推廣白話文，“打倒孔家店”，使很多青年讀不懂文言文，失去了廉恥自尊之心，精神空虛，轉而投入共産黨。換言之，胡適主張反孔，就是毀滅中國文化，從而讓國民黨失去了青年，並最終失去了大陸。

　　蠻橫無理的攻擊，喪心病狂的辱罵，雖虛張聲勢卻不堪一駁。

　　胡適沒想到的是，翌日，在就職典禮上，蔣介石對“五四運動”的看法和那本下流的小冊子如出一轍，比如，認為“五四運動”摧毀了傳統文化，“五四運動”導致了共産黨的壯大等等。如果此前，胡適沒看到這本小冊子，他會考慮到蔣總統年事已高，看問題難免出錯。他完全可以會後、私下和蔣介石就此問題進一步探討、商榷。可現在，當蔣介石重復了那本小冊的濫調，這讓胡適本能地意識到，那本小冊子的核心觀點，其實就是國民黨高層的看法；那本小冊子的出爐，依仗的就是國民黨的暗中支援。而台下坐著的包括李濟在內的學界同仁、政界精英應該都已看過那本書。那麼，默認蔣介石的看法，就等於承認那本小冊子對他的辱罵與攻擊有一定的合理因素。這是胡適無法容忍的。本來，胡適無需在公開場合談論《胡適與國運》對他的辱罵與攻擊，因為那是一本偷偷出版的書，而且官方報紙已經表明要對其“予以查究”。可現在，大庭廣眾之下，蔣介石以委婉而間接的方式錶明瞭那本小冊子的核心觀點非常正確，如果此時胡適不當眾駁斥蔣介石，那他胡適還如何面對他的下屬。如果默許蔣介石否認“五四運動”，否認白話文，那他胡適的一生功績一世英名，不就“談笑間，灰飛煙滅”了，那他還有什麼資格做這個中研院院長。

　　可見，胡適是被逼無奈才當眾駁斥蔣介石，或者説，他説蔣介石錯了，其實向台下的聽眾表明他對《胡適與國運》的態度，也就是絕不承認那本小冊子對他的如下攻擊：是胡適把青年推給了共産黨，是胡適讓國民黨失去了大陸。

　　國民黨政權的失敗，完全歸咎於蔣介石政府的腐敗無能，不得民心，可他們卻沒有勇氣直面自己的過錯，反而雞蛋裏面挑骨頭，想讓“文藝復興之父”胡適揹黑鍋。蔣介石請胡適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是為了借重他的國際聲望，但又想通過《胡適與國運》給胡適使臉色，暗示啟用他是不計前嫌，格外開恩。一面拉攏，一面警告；表面吹捧，暗中辱罵。對於這樣的政府這樣的總裁，胡適涵養再好，也忍不住當面駁斥了。

　　正大光明的批評，胡適歡迎。但對方卻陰陽怪氣指桑罵槐，一個堂堂的總統竟然與下流的小冊子沆瀣一氣，這種情況下，胡適也確實無必要給對方面子了。如果一個政府一敗塗地，卻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竟無端怪罪于一場文化運動，遷怒于一個偉大書生，那胡適還能忍嗎？還有必要忍嗎？

　　胡適當眾説蔣介石錯了，不是無所畏懼展示風骨，而是無路可退捍衛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