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遂寧的遊程被安排得很滿。那天，轉過了各種景點以後，大巴將我們載到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方。前後左右看去，不見山巒起伏、河流奔騰，也不見亭臺樓閣、寺宇巍峨，而後，有人將我們引進了一條小徑，新修的石板路，石板周圍剛長出來的小草鬱鬱蔥蔥，清新鮮嫩地圍繞在腳邊，我不知道小徑將把我們引向何方，一抬頭見旁邊墻上有一些木牌，上面刻有散曲：

　　《天凈沙》——其一，哥哥大大娟娟，風風韻韻般般，刻刻時時盼盼。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鶼。其二，娟娟大大哥哥，婷婷嫋嫋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嚌嚌世世婆婆。

　　呆住。這是什麼？好像是説，哥哥和美麗的妹妹啊，是這般的丰韻和風流，時時刻刻都盼望著，所有的心願，就是成雙做對比翼齊飛。美麗的妹妹和哥哥，容止嫻雅儀態婀娜，件件事兒都可著心，躲躲又藏藏，情話綿綿説不完……正琢磨間，忽聽四川的朋友用川音念出來，那音韻和諧，簡直如歌，且余韻嫋嫋。如此跳脫活潑又自由自在、奔放不羈的愛情描述，怎麼以前就沒見過？

　　想起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慼慼”（《聲聲慢》），曾被前人讚為“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俱無斧鑿痕”。只是這首《天凈沙》卻能一反淒悽慘慘慼慼而雙雙對對鶼鶼、嚌嚌世世婆婆，從十四疊字脫胎而整首詞無一句不疊字，形式相似，而情緒則完全不同，她有點歡天喜地，色彩溫暖而艷麗。

　　木刻上註明散曲的作者是黃峨。黃峨是誰？就像我不知道現在站在什麼地方一樣。趕緊問，才弄明白這裡是四川遂寧安居區西眉鎮，是黃峨的故里，因為黃峨，我們才會來到這兒。我剛才聯想到李易安沒錯，有人告訴我，她被稱為“曲中李易安”。

　　黃峨是明朝人，父親是成化年間的進士，官至工部尚書。她自小聰明伶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工詩文詞曲，心高氣傲，因而難以找到與之般配的人。熬到22歲在當時已是很“剩”的“剩女”年齡，才因明朝四川唯一的狀元楊升庵的原配病故而有機會嫁給了狀元郎，黃峨因此從“尚書女兒知府妹”成為“宰相兒媳狀元妻”。後來明隆慶皇帝又誥封她為“宜人”。

　　從這時期的詩文和黃峨的經歷看，她可算是一個幸福的女人。這真是難得。也得益於她是豪門貴婦吧。然而，後來她的詩文風格就完全變了，明快歡樂如浮雲被風一吹就散，蹤影全無。且看這首《皂羅袍》：“為相思瘦損卿卿，守空房細數長更。梧桐金井葉兒零，愁人又遇淒涼景。錦衾獨旦，銀燈半明。紗窗人靜，羅幃夢驚。你成雙丟得咱孤另。”看著像一般思婦加怨婦的埋怨和數落，但深究其背後的因緣，卻也使人不禁唏噓。

　　黃峨的公公楊廷和曾任明武宗的內閣首輔大臣，明武宗死後，在明世宗繼位前，楊廷和曾總攬朝政，大膽改革，因政績顯赫而被提升為左柱國。但後因政治鬥爭，楊廷和被定罪，並削職為民。黃峨的丈夫楊升庵因召集同年進士二百多人面向皇宮跪哭，抗議非法逮捕朝臣而得罪了朝廷，因而遭逮捕並不可思議地被廷杖多次，死去活來，繼而充軍雲南。依明律，子可替父服役，楊升庵欲得子替役，在充軍地兩次納妾，極少回家，這就是黃峨這首小令的背景。黃峨的貴婦生涯後來主要是在家伺奉公婆，操持家務，這不是一般小家小戶的家務，家中亦有“國事”，紛擾、憂患，然後忍受孤衾冷被的長夜寂寞。

　　無端想起了另一個女人，《浮生六記》中的蕓娘。按理説蕓娘和黃峨，一個地一個天，民女蕓娘和貴婦黃峨，看上去缺乏可比性。但她們之間卻似乎又透著些許穿越明清兩朝的氣息相連。蕓娘伉儷情篤，曾經不顧禮法，性情地做了一回自己，而最終因違背禮法付出代價，悽慘地病死家外，但蕓娘的天真隨性和黃峨年輕時的爛漫無忌何其相似！她們的後半生雖然一個是布衣菜飯，一個是錦衾金井，但淒苦無奈又如出一轍……又想起同裏退思園裏的坐春望月樓，據説是貴族男人們為自己的女眷造的，讓她們可以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自家園子裏觀盡四季美景。雖然那些不知名姓的女人珍貴如此，但一想到她們的一生就在這樣的一個園子裏流轉，也覺胸悶得緊。女人們哪怕不為生計愁苦，也是必須囚禁的籠中之鳥，不管這些女人是如何生動明朗，如何才情洶湧……

　　以前不知道黃峨，想來這樣被我們遺漏的有才情有故事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想一想，女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年輕時的天真爛漫和以後的忍辱負重。正如曹雪芹借賈寶玉的口説的，女孩兒都是水做的，待年長，就“污濁”了。曹雪芹的觀察很是細緻，也基本説出了“真理”，不過這“污濁”其實就是滄桑吧。當然那時的人是沒有這種認識的，因為那時的女人不管富貴貧賤其實都“命苦”。

　　滄桑是我們現在的説法，是一種歷練，因為閱歷也是財富。在我敲打這些文字時剛過了“三八”婦女節，看看現在的女人怎樣説吧：“做女人真好，二十是桃花，鮮艷；三十是玫瑰，迷人；四十是牡丹，大氣；五十是蘭花，淡定；六十是棉花，溫暖，熱愛自己吧，一生如花的女人。”“……我沒有背景，但我就是自己最好的背景……男人付賬值得炫耀，但自己埋單那叫驕傲……”現在的女人真的是驕傲，驕傲而匆忙，沒有時間春閨寂寂，更沒有餘暇思婦樓頭。日子是實在了，唯一有些遺憾的是，現在的才情女子再也寫不出以前的情懷，那一份淒美只有留待我們進入過去的時候才可理會。

　　突然有些疑惑，記得我在西眉的時候應該是冬天，怎麼腳下的草會生機勃發？春天如今才剛剛開始麼？是黃峨那非同尋常的詩句將春天定格在了西眉吧。

　　（朱蕊，散文家，出版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