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何成為北大中文系畢業典禮上“缺席的主角”
- 發佈時間:2015-07-23 12:29:45 來源:科技日報 責任編輯:羅伯特
7月,新一撥大學畢業生即將離校步入社會。在北京大學的百年講堂前,一名同時被一家券商和一家房地産諮詢外企錄用的畢業生,興高采烈地與好友和父母合影。在著名的三角地,飛躍重洋MBA計劃、外企管理培訓計劃的海報層層疊疊張貼在公告欄上。各個院係的畢業典禮紛至遝來,一些知名校友被邀請返校,向學弟、學妹們傳授成功之道。
而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的畢業典禮上,一個未能出席的人——剛剛因病離世的李小凡教授,卻成為這個鄭重儀式上的“主角”。中文系系主任陳躍紅題為《畢業了,認真做人》的長篇演講,專門圍繞這個普通學人的故事展開。台下300余名師生淚流滿面,演講稿在數小時內被微信朋友圈轉發數萬次。
一位語言學家的選擇與堅守
在中文系畢業典禮上,陳躍紅深情地説:“一百多年來,從北大中文系這片學術園地上走出過眾多的學術大師、思想家、文化精英、著名作家及政治家、企業家等。他們自然是北大中文系的驕傲,歷史不請自來地都會不斷記憶和書寫他們。但是,我今天卻只想介紹一個極普通的中文人。”
李小凡,留校32年,從事方言學研究。9日,他在罹患胃癌近兩年後去世,享年61歲。
陳躍紅説,從助教到教授,一直到成為方言學科帶頭人,不管做了多少努力,李小凡與他所從事的漢語方言專業一樣,註定都是偏冷,也註定不會大紅大紫。但這就是學術的宿命,既然選擇了,就得一生默默接受。
漢語方言獨具魅力,但不少方言在逐漸消亡。方言學研究不僅為留住人類集體文化記憶作貢獻,也對我國各民族及地區的語言融合交流互生具有重要價值。方言調查課要求學生每年到各地鄉村進行田野調查,對當地方言進行注音、標記,以“破四方之言,究漢語之變”。
從青澀的年輕助教到兩鬢斑白的博導,30年間,李小凡每年堅持帶隊與學生在鄉下同吃、同住、同工作。2012年夏天,李小凡因胃出血倒在了湛江的調查現場。當年12月,因嚴重胃穿孔不得不切除2/3的胃。學校批兩年假讓他調養,但幾個月後,他又重新站上講臺。
學生、同事都以學養深厚來形容李小凡。比如,他能從“港”字説起,從歷朝歷代的典籍,辨析各地的地名、方言,例舉類似的音與義,挖掘出民族、歷史、文化沿革的脈絡。
博士生唐浩説,與金融、法律等當下熱門學科相比,語言學研究註定是寂寞的。但歷史將證明,對一個走向文明的社會來説,從事這個領域研究的學者將擁有不可替代的尊嚴與價值。
一位學者的生與死
清瘦、訥言的李小凡喜歡將白襯衣穿得整整齊齊。這種“清清白白”的形象與風骨,與他的內心世界高度匹配。
李小凡曾説“課比天大”。當下學界,“流水線”式教育風氣盛行,一些教師對學生的畢業論文敷衍了事,有時一名教師一天要評審十幾個學生的答辯,直到現場才瀏覽論文。但李小凡對學生論文的熟悉程度常常超過作者本人。小到標點、術語、錯別字,大到框架、邏輯、創新點,幾乎任何細節都能復述。每每點評,言簡意賅、擲地有聲,令學生醍醐灌頂。
自尊、自律是李小凡給人最深刻的印象。2014年4月,他被確診為胃癌,醫院説有三個月時間。很多同事為他難過、焦慮,而他卻淡定從容,説“我能應付”。
學生黃河永遠無法忘記李小凡單薄如紙的身影。今年1月初的一天,申請赴日本京東大學聯合培養的黃河找李小凡取簽過字的申請材料。冬日的早晨7點天還沒有大亮。為節省學生時間,還在校醫院接受生物免疫治療的李小凡,拿著一紙材料走出門,站在零下五攝氏度的寒風中等待,併發短信:“別急,我就在校醫院A座B座間天橋上等你。”從老師戴著重症手環的那只清瘦的手中接過材料的瞬間,黃河忍不住失聲大哭。
曾任中文系黨委副書記、書記的李小凡,在管理、教學“雙肩挑”的18年裏,一直在平靜的角落,默默無聞地處理各種瑣碎繁雜事務。他從不參與評獎,拿的也是較低的崗位津貼。
“在如今的時代,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有一點點關係都趕緊要利用一下。他卻是一絲一毫都不用公權,真正達到了無欲無求。”陳躍紅説。
曾與他共事十幾年的北大教師蔣朗朗説,他是個典型的書生,真誠、認真,非常民主。“他比我大10歲,但在工作中卻總是先詢問我的意見,希望凝聚大家的聰明才智。他參透了北大‘包容’的傳統。”
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李小凡仍然堅持不給別人添麻煩。陳躍紅到醫院看他,醫生和護士都感動地説,李老師是他們這些年見到的最聽從醫囑、最好交流、通情達理和高度自律的病人。在充滿焦慮和糾結氣氛的腫瘤醫院,他的病房永遠都是那麼安靜。北大和醫院領導去看望時提出給他換間大房,可無論怎麼勸説,他始終不同意。理由是醫生護士都已熟悉,住習慣了。
在窄小的病房裏,他每天抽著腹水,輸注著藥液,時昏時醒,粒米不能進,卻在清醒時仔細編訂最後的論文集,整理妥當已寫完初稿的一本專著。彌留時,李小凡很平靜地叮囑家人,有用的器官就捐了吧,選擇樹葬或海葬,不佔用國家一寸土地。
中國需要更多踏實做事的人
演講中,陳躍紅批評了一些關於畢業的流行説法。“例如,今天在我們學院,又一批産品正式下線了。這話聽來有點彆扭,讓人頓時想起富士康的生産線,我們的畢業生可不是沒有生命的工業産品啊。也有的對前來參加畢業典禮的校友説,當心啊,新的一批爭奪飯碗的來了,弄不好就把你們的位置替代了去。”再比如,“有的言辭調侃卻又語重心長地説,你們這些剛出道的小鮮肉,到了社會上要盡可能地維持保鮮期哦,不要那麼快地就變成老臘肉了。這話的意思當然是要大家堅持理想主義,盡可能地少沾染社會江湖的污染。但是,把人説成是肉,那麼靈魂、精神在哪?”
陳躍紅認為,近年來,不少高校在畢業教育方面較多關注成績和就業,但對如何做人引導較少。畢業生們離開學校時,不應僅僅擁有知識和榮耀,也應擁有精神和靈魂。
為什麼李小凡的故事讓人們如此感動?陳躍紅認為,説明現在社會需要這樣的精神滋養。“當今的人們太崇拜成功和英雄,已經做到無所不用其極,但沉默的大多數才是這個社會的脊梁,中國需要更多踏實做事的人。”
“我們已經見太多在利益與權力面前精於計算的知識人,當財富與名聲越來越成為人們評價成功的唯一標準,李老師讓我看到另外一種做人的境界。”學生趙媛説。
受李小凡影響,今年剛剛畢業的博士唐浩,選擇去江蘇一所高校執教,繼續從事方言學研究。另一名今年畢業的博士、日本留學生池田健太郎,跟隨李小凡研學漢語方言十餘年後,也選擇繼續研究冷僻的語言學。博二學生黃河今年9月即將赴日繼續深造,他説:“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格外努力、專注,像恩師一般真誠做人,生怕有哪一點做不好。我能感到,老師在天上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