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公社
- 發佈時間:2015-04-24 20:30:08 來源:中國財經報 責任編輯:羅伯特
去年,從北京飛到芝加哥的第二天,正趕上是復活節。兒子一清早到賓館接我時説,他們芝加哥大學的同學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復活節聚會。往年的芝加哥,復活節的時候,天氣依然很冷,但當天,天氣非常暖和,陽光燦爛得像是滿地淌滿金子閃爍出的光芒,氣溫高得令人生疑,以為不該是真的。
見到這些年輕人,他們對我説,因為去年的冬天芝加哥實在是太冷了,有幾天天氣的溫度和北極一樣低,老天爺這是給他們一點兒補償,讓這個春天溫暖些。
聚會在他們的住處,這是芝加哥大學學生公寓。他們住處有點兒特別,別處的房子都是一排一排的,這裡是圍合式,三面有樓,呈不規則U字型,每座樓各有三層,算算,大約住有十幾戶人家。三面樓中間是一個挺寬敞的空場,成為了他們的天地。
住在這裡的全部都是芝加哥大學的博士或博士後,他們都已經結婚,並且帶著孩子。有的已經畢業,正在找工作。這是芝加哥大學特別給予他們的福利,並沒有趕他們走。相比較而言,這裡的房子租金要便宜一些。更重要的是,都是芝加哥大學的同學,彼此共同語言多,平常聊得來,來往密切。雖然,他們都已經年過三十,有的人已經往四十奔了,但校園的氣息依然很濃,這是在別處難以找到的。我的兒子雖然已經畢業有了工作,早離開了這裡,但只要一到芝加哥來,還是願意住在這裡,和同學有著説不完的話。同學,同學,這真的是一個奇妙的稱謂,永遠充滿青春的感覺,所有的回憶都是溫馨的。
這裡各家陽臺都是相向而建,不像現在北京的樓房全部封閉,因此,一家人喊另一家人,不用下樓,即可以隔樓相望,聽見後招招手,非常像北京四合院裏,街坊街鄰,抬頭不見低頭見,一聲招呼,滿院都聽得見,一家炒菜熗鍋的蔥花味兒,滿院能夠聞得見。更何況,哪家來了客人,其他幾家都下樓來,湊在院子裏,奉茶待客,談天説地,院子成為了公用的大客廳。院子裏,有幾張室外木桌木椅,到了飯點兒,各家從廚房裏端出自家的菜,放在桌子上,大家也不用客氣,邊吃邊説,那種集體生活的感覺,特別像我曾經在北大荒時知青的聚餐,大桌前一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這一天,因為是復活節,有幾家的父母也從美國其他地方趕來。增加了幾個老人,更像是家庭聚會。各家都已經早早備好的豐盛的菜肴,涼菜熱菜五彩紛呈,西餐中餐各顯神通,啤酒紅酒排列成陣,還有燒烤,有肉有串。最讓大家期待的是來自法國的一位博士,以前曾經做過廚師,這一天最後出場,亮相一盤燒羊肉,味道鮮美,不一會兒,就被大家一掃而光,又緊跟著上了一盤。
看他們盡情地吃,盡情地聊,讓我感覺,學生時代真的美好,人的一生中,唯有學生時代,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最為真純,人和人之間的友情最無功利,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最清澈如水。儘管校園和社會只隔著一堵墻,而且,如今完全商業化徹底世俗化的社會颳起的風,長驅直入在校園裏橫衝直撞。但是校園畢竟是校園,儘管不得已讓自己隨風而變,內心的一角還頑強地保留著屬於青春的清新小天地。
這些博士和博士後,來自法國、德國、美國、荷蘭、南韓、我國香港……這麼多國家和地區,集中在這裡,讓這裡像一個小小的聯合國。但這裡不是世外桃源,對於他們,存在著和我國博士生一樣的苦惱,學習和生存的壓力,畢業之後尋找和選擇工作的煩擾,遠離家鄉漂泊在外思鄉的苦惱,孩子上幼兒園讀小學擇校的麻煩,購買房子需要首付的經濟拮據……全世界都一樣,這些人生的困擾,影子一樣緊緊地跟隨著他們。他們願意住在這裡,即使畢業了還是賴在這裡不走,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便是這些苦惱和憂愁,既是屬於自己的,也是屬於大家的,大家湊在一起,彼此彼此,便可以相互寬慰,起碼不會放大這些煩擾和苦惱,相反可以化解並稀釋這些苦惱和憂愁。彼此資訊共用,還可以讓已經是山窮水復疑無路的時候,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這些博士中間,我認識兩位,一位是美國人叫麥斯,妻子是南韓人,他們有兩個男孩;一位是香港人叫真真,丈夫是法國人,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他們的戀愛都是在校園裏,他們結婚,生子,乃至現在的生活,都還在校園裏。校園成為了他們青春的延長線。長期浸泡在校園裏的人,和別處尤其是商圈或官場出來的人,絕不一樣。他們很少有那種世故與勢利,更沒有那種銅臭和架子。他們的學問都非常高,各有各的專長,但他們都非常謙虛,非常真誠,即使自己遇到了困難,沒有我在國內見到的一些年輕人的抱怨或自怨自艾甚至悲觀喪氣。他們總是那樣樂天,總相信雖然天空中不會每天都出星星,但也不會每天都下雨。因此,他們的行為準則和人生態度總是“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麥斯和真真都已經畢業兩年多,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生活的壓力都在另一半的身上。前年,麥斯的父親病故,只給他留下一輛車和三萬美金,還有一個住院的多病的老母親,需要他定期回去照顧。
復活節這一天,見到他們兩人和他們的家人,看到他們依然和以前一樣達觀。我想起我們的一些大學生,常常會把本該自己對付的困難拋給父母。不僅是工作,還有房子的購買和孩子的照看,乃至日常的飲食起居,似乎都是父母應該替代他們承擔的。他們就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而麥斯和真真卻早已經將自己的羽翼交付給了風雨去洗禮。有時,我會想,我們的教育真的是在哪出現了問題。因為教育的本質,不僅僅是知識,而是教育一個孩子如何做人並成人。吃飯的時候,我問麥斯,你們這麼多的博士,這麼多年,為什麼能夠這樣的團結,這樣的熱鬧?
他告訴我,我們給我們這個院子起了名字,你知道叫什麼嗎?綠樹公社。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名字,像中國的名字,因為我們有人民公社。
他説公社就是屬於大家共有的,在這個公社裏,大家像一個人一樣,我們和我們的生活就有了意思,你懂嗎?
或許,我懂得。在這裡,他們可以抱團取暖,彼此給予一些鼓勵和激勵。這是一種精神的共用資源,心靈上的共有綠洲。
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在上個世紀30年代,上海出現的亭子間,或許有些像他説的這個公社的意義。那時候,一些貧窮的大學生或畢了業卻失業或剛剛工作的知識分子,沒有錢租住好的寬敞的房子,只好擠在了亭子間裏。但是,在那些亭子間,曾經出現了多少不畏懼困難並且有能力克服困難去創造新生活的有志人才。魯迅先生就曾經住過這樣的亭子間,並寫下了《且介亭雜文》。我相信,世上很多事理是相似甚至是相同的,有過這樣在公社和亭子間的歷練,人會變得更加富於柔韌性,更加增添堅強度,還有親和力。
我問他為什麼把你們的這個公社叫綠樹,有綠樹鬱鬱蔥蔥一樣的含義嗎?
他説那倒沒有,因為我們這個院子前的街道名字叫Greenwood。
這真的是一個好名字,不管麥斯和這些博士們怎麼認為,我是覺得這是一個一語雙關的名字。
那一天,陽光真好。在這個芝加哥的四合院裏,雖然缺少了一個傳統復活節砸蛋的節目,一樣充滿了節日的歡樂。大人們還在開懷暢飲,孩子們早早吃飽了,正湊在一起追跑打鬧,叫聲和笑聲水珠四濺一樣盪漾。墻角的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了。
半年之後,我離開美國,從芝加哥乘飛機回國的前夕,聽到了麥斯和真真雙雙找到工作的好消息:麥斯已經到了紐約大學去教書,真真就要赴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去當老師。我在心裏由衷地祝福他們,也祝福他們這個芝加哥的四合院、亭子間、綠樹公社。
綠樹公社,即使我見過的這些博士生都畢業了,都找到了自己的工作,都離開了這裡,我仍然希望芝加哥大學能夠保存著這個博士居住的綠色公社,保留著年輕人心存夢想和清純的綠意蔥蘢的一角天地。那樣的話,時間久了,就會成為歷史,綠樹公社就會成為芝加哥大學一道風景,就像當年萊特(F·L·Wright,美國著名建築設計家)專門為芝加哥大學設計的羅比住宅一樣,成為了芝加哥大學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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