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越來越亂，房子越來越不好賣。有時候，在同一間房子裏能夠遇到十幾個，大家濟濟一堂，熱熱乎乎客客氣氣的，幾乎像是一起赴宴的朋友。

　　他有本事給所有初次見面的人都留下這樣的印象——他實在是個快活的熱心人。他身材瘦小，嗓門卻大得出奇，像是寧靜的午後突然響起一聲悶雷，還夾雜著徐風和落葉，叫人一時難以招架。不管在電話裏還是見面時，他的語調都很輕快，邊説邊笑，説的全都是誇讚人、討好人或者體恤人的話。他這種咄咄逼人的快活勁兒卻總讓人有點膽戰心驚。

　　這跟他的職業有關係。他是一名二手房仲介員。多年來，出於職業需要，他養成了行事説話週到體貼的習慣。客人一進門，他忙不迭地讓座；客人一坐下，他立刻去倒水；客人一站起來，他馬上去幫忙叫計程車；客人臉一垮，他馬上説一堆好話；客人一猶豫，他跟著就説上一堆恐嚇性的話，“這塊兒的房價永遠不可能再降到兩萬了。”一旦客人表現出一丁點兒心動的樣子，他絲毫也不敢耽誤時間，馬上操起手機給業主打電話，最好當天就能看房簽約下定金。

　　過去有幾年，這只陀螺轉得發了瘋。他每天早上5點起床，先幫簽約的客人去排隊辦理交稅過戶手續，中午湊合一頓，然後再去帶客人看房子，一直看到晚上七八點，如果有合意的，晚上可能還要約業主來談判，一直談到12點都不稀奇。2009年的時候，他就沒有休息過一天。他不敢休息，沒法放鬆，他害怕自己放過一天，就等於把錢送進了別人的口袋。房市大熱的時機難得一見，他看見很多鈔票在窗外的天空漂浮。他經常也能在看房的時候遇見別的仲介。有時候，在同一間房子裏能夠遇到十幾個，大家濟濟一堂，熱熱乎乎客客氣氣的，幾乎像是一起赴宴的朋友。

　　即使在最瘋狂的2009年，他仍然感到生存艱難。假使一筆生意做成，他能從仲介服務費裏獲得15%的提成。和往年房市蕭條的時節相比，這筆錢不但沒有變多，甚至還變少了。由於二手房買賣火爆，不但入市的買家變多了，仲介公司也變多了，再也沒有獨家房源這麼一説。他剛剛從北京一家規模首屈一指的仲介公司跳槽到一家小仲介公司。這家小公司為了競爭，唯一的對策就是降低仲介服務費。這個百分比以前是總購房款的3%，甚至4%，現在則下降到了1.5%。這也就是説，假使他今晚賣掉一套300萬的房子，他能夠從中收入6750元。

　　即便最好的時候，這樣的生意，他們公司一個月能做成10筆。“反正我一個月拿不到一萬塊，也就七八千吧。”他説。當他聽説某家大仲介公司員工一個月能收入2萬的時候，表現出一臉不屑的樣子。他把煙頭在墻上杵滅了，又扔在皮鞋下面踩碎。

　　一年前，他離開那家大仲介公司，原因就是業績不夠好。大仲介比小仲介的生存壓力要大得多。比如説，每個新人每天都有帶人看房的工作指標，一旦完不成，隨時都有被掃地出門的危險。“壓力太大了，所以才有那麼多仲介騙人説謊。”

　　世界越來越亂，房子越來越不好賣。一會兒利率調整了，一會兒稅費漲了，一會兒股市波動影響房市了，一會兒保不齊還有套好招來詐騙的。去年夏天的時候，他有兩個月光景一分錢也沒掙著。早年間，還有同事光靠幹仲介就能在燕郊攢下一套房子，如今，這幾乎就是癡人説夢。他遇過賣家反悔，合同都簽了，又覺得賣虧。他跑了三四個月，一分錢掙不著還要搭上半年時間處理糾紛。他手里正有筆換房的交易，兩邊客戶都緊緊巴巴分寸不讓。他兩頭討好，賠著小心，中間也免不了搞搞陰陽合同。有一次，為了免得交易被隔壁的仲介搶走，他還請妹夫假裝客戶來談生意，截了單子。真是一場虛驚啊，他説。

　　最後他也學了乖。他在公司的會議室裏裝了遮罩。來的客戶都收不到手機信號，這樣他們就沒法跟別的仲介串價，不會被搶了生意。至於一邊拍胸脯，一邊説點誇大其詞不管不顧的謊話，那就更別提了。

　　他姓陳。人人都叫他“老陳”。老陳生於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