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采風?追風
- 發佈時間:2015-02-01 05:59:28 來源:經濟日報 責任編輯:羅伯特
劉魁立,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中國民俗學會榮譽會長、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專家委員會副主任。他最早將歐洲民間文學理論引入中國,並創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故事學理論,在其大力倡導下,中國民俗研究開啟了共時研究的學術新景象;他提出的共用性原則及整體性保護原則,已成為非遺保護的基本原則;在他擔任中國民俗學會會長期間,他帶領民俗學者推動了傳統節日與法定假日的融合。
時光倒回一個甲子,莫斯科郊外的村莊迎來一支民間文學考察隊。巨大的風磨下,熒熒如豆的燈光裏,人們圍坐在民俗歌手旁,聽他們用歌聲訴説生活。隊裏的一名中國留學生在日記裏寫道:我們就像那風磨,收集著風,讓它發揮功效。
那一晚,劉魁立和民間文化一生結緣。
追隨風的腳步、聆聽風的語言、傳遞風的力量,六十年來,他從未停歇。
“老百姓的習俗和文化就像風,來無影去無蹤,但人人都可以感受風的喜悅。”老人攏一攏鬆軟飄逸的白髮,抿嘴一笑,“于我而言,對民間文化的關注和吸納是一種幸運,這是歷史對我的眷愛。”
民俗,描述濃濃的鄉愁
“當你進入民間文化這一領域後,就像有一把繩牽著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讓你有一大堆的問題想一探究竟。”
在俄羅斯選擇研究生專業時,其他中國留學生往往選擇研究普希金、高爾基、果戈理,劉魁立説了句“他們研究精英,我研究世俗”,毅然選擇了民間文學。
1961年,學成歸來在黑龍江大學任教的劉魁立,為考察全省範圍內民間文學的蘊藏和流傳情況,組織了多次采風。
寧古塔的朝鮮族老奶奶説,有一個勤勞樸實的人,做善事後仙人贈給他一件神奇的衣服,穿上它可以隱身、可以飛翔。地主老財知道以後,把衣服強搶了過去,要了起飛的密碼。但在離地的那一刻,地主忘了問降落的密碼,從此,貪婪的地主變成了一隻烏鴉。
“多有意思!”扛著兩個鐵疙瘩的劉魁立聽呆了。那是一台十幾公斤重、有30年工齡的鋼絲錄音機和一個更沉的穩壓器。他用長木桿抬著兩個“寶貝”,一村一村地走訪記錄。回到祖國的他,用驚異和興奮形容當時的感受。
“遠離祖國的人,他對祖國的觀念,除了包含父母、人民、土地、教育之外,還包括對風俗習慣、吉慶活動、故事、兒歌等等的眷戀。這一切融匯在一起,才構成一種鄉戀的深厚情感。作為認識人類社會的一門很重要的學科,民俗學包含著民族的自我意識和民族情感,也是愛國主義思想的實際內容。”劉魁立豁然開朗:民俗,原來是一種鄉愁。
他深知,只有更深切地理解這種鄉愁,才能探尋它能為人們的心靈帶來什麼。選擇了體驗式調查的劉魁立,幾十年如一日地下鄉調研考察。
他去福建看醉龍。壯小夥子們扛著木龍舞蹈,有人負責在人們舞蹈的過程中,拿壇子往每個人的嘴裏倒酒。龍舞不歇,舞者紛紛仰頭喝酒,酒水嘩嘩淌了滿嘴滿臉。
劉魁立問一個汗流浹背的舞者:你累不累?對方回答:一點不累。
“那一刻,他和他所在的群體、環境以及他心目中的世界,美好而又和諧。”劉魁立説,自己能體會這樣的美好,每一次美好的感受都使他終生不忘。
他去象山參加開漁前的祭船頭儀式。香案上擺滿魚、肉、水果,唱戲之前先拜媽祖。已不出海的老把式先拜,再是出海的青壯年拜,最後輪到家屬拜。
輪到家屬的時候,所有守候在旁的婦女爭先恐後涌上前去、呼啦一片跪下,祈禱丈夫與兒子平安歸來。那一瞬,劉魁立的眼淚濕透手絹。
追風路上,把美好的感受和美麗的鄉愁轉化為動能,民間文化就能成為人們前進的動力。《劉魁立民俗學論集》、《民間敘事的生命樹》、《中國民俗文化叢書》在他的努力下相繼問世。
“成名于翻譯引進理論、擅長故事學、率先在國內使用共時研究法,引領風氣之先的劉魁立是中國民俗學界當之無愧的學術領袖。”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民俗學會副會長施愛東這樣評價。
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南通藍印花布博物館館長吳元新心疼劉魁立,“那麼大年紀,還不遺餘力地奔波各地做調研。”
他説,自己曾問過劉魁立:累麼?“一點都不累。”劉魁立給出了和舞者一樣的答案。
非遺,朝著心靈的走向
“非遺就像我們小時候喝的母乳,不管後來怎麼成長,都依賴於這個底子。”
10年前,吳元新在一次工藝展上初識劉魁立。當時,包括他在內的不少傳承人都在思考要不要改行。
展會上,一位長者來到展位,逐一和每個人交流。
“他希望我們堅持下去,他讓我相信,國家對民間的非物質文化遺産會越來越重視。”吳元新説。臨走時老人建議,在傳承的同時也要開發更符合市場需求的品類。
這位老人就是劉魁立。
“很多踟躕前行的傳承人從他的鞭策和鼓勵中獲得了溫暖和勇氣,這是我們繼續走下去的巨大動力。”吳元新説。
劉魁立卻説,不計其數的傳承人,也是他的力量之源。
湘西鳳凰,做紙糊獅頭和龍頭的聶鬍子已經好幾年招不到徒弟了,他自己上山選竹子,在家剖成竹篾;自己上山採草,削皮做成紙捻。“總不能在我的手上把湘西的紙活做壞了。”聶鬍子告訴劉魁立。
“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著純潔而善良的心靈,了解他們的情趣和志向會特別受到熏陶。你會見賢思齊,希望自己也擁有同樣美好的心靈,這便是一種民族精神。”劉魁立説,這些傳承人的名字烙印在傳統之中,他們信奉的精神將帶給人支援和激勵的力量,他也因此找到了非物質文化遺産的定義。
非遺是什麼?
“非遺保護,是一種文化自覺。”劉魁立頓了頓,又笑著補充一句,“用描述性的語言來説,非遺就像我們小時候喝的母乳,不管後來怎麼成長,都依賴於這個底子。”
口頭傳統、各種表演、各式工藝、人們關於自然與宇宙的實踐……瀰漫的、共用的非物質文化,存在於人的頭腦中、記憶裏、情感上,它關乎我們心靈的走向,推進著人類文明的進程。正是廣大民眾參與創造並在生活中不斷演繹的非物質文化,讓人們增進歷史感、激發創造力。
劉魁立找到吳元新,邀請他和女兒在自己主編的《中國民俗文化叢書》中編寫《藍印花布》這一卷。
“手工藝人極少研究理論,劉老師希望我們通過資料的整理、理論的提升,實現更好的傳承;他也知道,年輕人通過研究才能喜歡,只有喜歡才能傳承,這是為年輕一代鋪路啊。”吳元新説。
在劉魁立的影響下,吳元新開始了立體式傳承保護的進程:開設家族式染坊、開辦藍印花布博物館、收集整理實物遺存、在高校開設課程。
“我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女兒畢業回到南通老家成了我的接班人。”吳元新説,劉魁立對非遺的理念和觀念已在交流中平等、平靜地傳遞給兩代人。
“劉老師首提非物質文化遺産的共用性原則與整體性保護原則,為非遺的繼承和保護提供了傑出的理論支援。”施愛東説。
4個月前,劉魁立80歲生日那天,收到一封來自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的賀信。信上説:我們為您及您在民俗學和中華民族傳統文化領域的研究、在組織貴國的民俗學運動和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委員會工作的成就感到驕傲。
節慶,那密葉中的疏花
“如果生活是一棵常青樹,那麼,淡雅而辛勞的平日就是繁密的樹葉,逢年過節便是樹上美麗的花。”
“元旦是不是新年?”劉魁立露出了孩子般狡黠的笑容,“100多年前我們就管1月1日叫元旦,但你看,那天商人照樣出攤賣貨,他們沒把元旦當回事;可是,大年初一你再出門看看,大家都收攤回家了。”
他記得幼年時,農曆七月七,庭院中放碗水,水面上放根針,女孩子會對著水面祈禱找個好丈夫。他最愛中秋節,農曆八月十五,皎潔的月光下,喝上一杯桂花酒。
一生從事民間文化研究的劉魁立,一直在尋找繼承和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突破口。他給出的答案是:傳統節日。
大雁南飛、燕子歸來、布穀鳥叫、楊柳發芽、桃李開花,我們祖先對時間制度的總結誕生了24節氣。春節、端午、清明、中秋,人們借由節日展示自己的服飾、美食、工藝、才藝和情感,民間的生活形態都在傳統節日裏體現。
“傳統節日集中體現了中國人的時間系統和文化觀念,它是文化認同、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重要標誌。”劉魁立説,所有的民族傳統節日都是以協調人和自然的關係為核心而建立的,假如既有傳統、又有深厚文化積澱的傳統節日沒有在法定假日體系中得以體現,是個巨大的缺憾。
“推動民族傳統節日和國家法定假日的融合,有助於恢復民族文化的傳統、提高民族自信心、激發民間創造力。”他説。
從2005年開始,他擔任會長的中國民俗學會,連續三年以“傳統節日與法定假日”為議題召開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多國民俗學家討論各國傳統節日與現代國家公共假日的關係,用意明確:推動傳統節日和法定假日的融合,將民族傳統節日納入法定假日體系。
在確定國家時間制度的時候,假如沒有把我們的民族傳統節日納入其中會怎樣?
劉魁立分析説,一方面,民眾歷史傳統的文化情懷得不到正常的充分的抒發;另一方面,可以在多方面發揮重大社會效益和文化效益的資源被白白地浪費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文化傳承、情感認同、民族認同。
2006年12月至2007年2月,受國家發展改革委及文化部委託,劉魁立率領中國民俗學會完成了“民族傳統節日與國家法定假日”課題,他親自執筆主體論證報告,對我國傳統節日的起源、流變和文化內涵進行闡解,對節假日體系改革問題提出建議。
努力有了結果。2007年12月7日,《國務院關於修改〈全國年節及紀念日放假辦法〉的決定》公佈:除春節長假之外,清明、端午、中秋增設為國家法定假日,各放假一天。
“這是群體的力量與歷史的必然,我們只是在必然中起了偶然的作用。”劉魁立平靜地説,又添上一句,“消息傳來時,內心感受真是分外強烈。”
下一步,老驥伏櫪的他還想呼籲把長假放在傳統節日裏,讓假日的平常變成節日的不平常。“如果生活是一棵常青樹,那麼,淡雅而辛勞的平日就是繁密的樹葉,逢年過節便是樹上美麗的花。”在《密葉疏花説春節》裏,劉魁立這樣寫。文章的開頭引用了一首北京民謠:新年來到,糖瓜祭灶;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子要戴新呢帽,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開心誦讀的他,仿佛又回到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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