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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聶紺弩舊體詩

  • 發佈時間:2014-12-27 01:31:37  來源:科技日報  作者:佚名  責任編輯:羅伯特

  文·楊富波

  ■寫在書邊

  近日買了《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先在架子上放了兩天,晚上才翻開透著油墨香的書冊,依次讀去,接連讀了幾十首,真是可驚、可笑復可悲。

  可驚者,聶詩雅俗夾雜,獨出機杼,得論者所謂“變體”之妙。如集中第一首《搓草繩》,詩如題名,是描寫搓草繩的勞動場景:

  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千回繾綣多。

  縛得蒼龍歸北面,綰教紅日莫西矬。

  能將此草繩搓緊,泥裏機車定可拖。

  頷聯真妙!把兩股草絞在一起形容得如此纏綿、深情,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悱惻低回之妙,堪比愛情詩中的絕唱。頸聯又是“蒼龍”又是“紅日”,從上一聯的兒女情長中一躍而起,變出英雄豪傑氣概。本是小小一根草繩,忽而似兒女情長的紅線,忽而似縛龍係日的鐵索,詩人的想像變幻無窮,無所不能,真大詩人之才,豈不可驚?

  可笑者,乃是因為詩人慣於以幽默的詩句展現生活的場景,讀之令人“如臨其境”——不但臨彼時彼地之生活場景,而且臨彼時彼人之心境。詩人把捉之準確細膩,吐露之俚俗無拘束,用典之化腐朽為奇妙,又讓人不由得要發笑。也舉一例,《逸馬》描寫的是馬沒有拴住,跑了,詩人去追,沒有追上這麼一件事情:

  脫韁羸馬也難追,賽跑渾如兔與龜。

  無諤無嘉無話喊,越追越遠越心灰。

  蒼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軍嘆逝騅。

  今夕塞翁真失馬,倘非馬會自行歸。

  “老軍”(詩人時年五十又六)追“羸馬”,渾如龜兔賽跑,“諤”啊、“嘉”啊,這些平常趕馬時候用的吆喝聲一喊再喊,也沒有用,再無話可喊,追到精疲力竭,還是“越追越遠越心灰”。律詩之遣詞造句,一般忌諱一首詩中同字迭出,此詩第二聯一句之內三個“無”字,三個“越”字連用,出奇制勝,不使人覺得呆板,反而正好搔到了讀者的笑點上。我仿佛看到北大荒的暮色中,一個與牲畜追逐而不得的老頭子站在曠野中,徒自苦笑……及至結句,反用塞翁失馬的典故,則有一種西方批評家所謂的“反諷”的效果。“塞翁失馬”是假失馬,因為所失之馬反而帶回來一群馬,這則講禍福相依道理的故事可以給處於低谷中的人以安慰,但是它能不能安慰這個“真失馬”的發配詩人呢?

  一般來説,把舊體詩寫出幽默感,用語又俚俗,把握不好就會流於打油腔。詩而至於打油,便有些為正統文士所不屑了。但是,打油也有境界高下之分。打油詩若偏于輕浮,無非是文字遊戲,智力之無用泄放也,讀來有趣,一笑而過可也。但也有些打油詩是偏于沉痛的,實在是苦中作樂,以戲謔的口吻道生活的悲辛,則容易讓讀者在笑過之後,又泛起淚花來。這就是我所謂的聶詩“可悲”之意,《逸馬》實際上就有這樣的效果。

  不妨再來看一首:

  超額百分之二百,咋聽疑是説他人。

  支書豎拇誇豪邁,連長拍肩慰苦辛。

  梁顥老登龍虎榜,孔丘難化溺沮身。

  寥寥數語休輕視,何處榮名比更真。

  這首詩題為《受表揚》,寫了詩人超額勞動任務,在大會上受到組織表揚,受寵若驚,幾乎不敢相信,繼而感到光榮,説自己高興之情堪比梁顥八十二歲中狀元,繼而又想到自己是孔老二的身份,雖然有點成績,也比不上桀溺、長沮(傳説中的隱居勞作之人,孔子曾向他們問路)這樣的勞動人民,再改造也改變不了知識分子的“原罪”。但是,末聯説自己受到的表揚雖然只是幾句話,卻比一生中得到的任何榮名都真實、珍貴。短短八句,先後出現六個人物,詩人心境一波三折:先驚訝,再驚喜,再自慚弗如,最後無比興奮。把一個接受勞動改造的知識分子的複雜心情,細緻地展現了出來。可正是這種細膩又讓我倍感唏噓。

  類似的,聶詩中有很多寫在勞動改造的詩句,往往也有同樣的效果:如“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推磨》),表達了要徹底改造自我,融入新社會風氣的心願;如“風裏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地裏燒開水》),描寫了在野地裏用冰雪燒開水,木柴太濕,生火難而煙熏眼睛的情景,這淚恐怕也不全是煙熏所致;又如“馬上戎衣天下士,牛旁稿薦牧夫家”(《放牛》),回顧自己年輕時投身革命,戎馬為國,到暮年反而發配邊疆,放牛改造,一馬一牛間,何如天壤?“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周婆來探後回京》),其意仿佛;再如“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如笑一雙天下士,都無十五女兒腰”(《拾穗同祖光》),寫和吳祖光一起拾稻穗的情景。這個“折腰”當然是寫實的,但是也自然會讓我們聯想到陶淵明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典故。陶淵明如願一折腰,即可得五斗米,試想兩個老作家本就腿腳不便了,卻反覆折腰,折腰千回,得米不過五合,大悲劇時代中讀書人的尊嚴何存?

  聶詩之可驚、可笑者,乃是其詩歌藝術之皮表,而其可悲處,方是其詩歌價值之真存。雕蟲固然是小技,但聶詩所體現的,乃是一個時期或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遭遇與靈魂,因此有論者以“詩史”稱之,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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