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河北滄縣前唐莊村的一家再生橡膠加工廠內,橡膠廢料堆積如山,包圍廠房。
6月22日,河北滄州鹽山縣于庵村,一家橡膠生産作坊車間,橡膠垃圾遍地。
“招標,競標者不報以低價,就拿不下標的。競標者嫌報價過高,供貨商就只能變著法兒摻次品。這是整個産業鏈的問題,你連著我我連著他,市場已經搞壞了。”6月22日,滄州,一家橡膠顆粒廠廠主李子華(化名)哀嘆。
頭一天,滄州市鹽山縣作坊使用廢舊輪胎、電纜加工塑膠跑道被央視曝光。22日,河北多地採取行動,多家廢舊橡膠製造企業被一夜關停。
當晚,教育部叫停在建和擬建的塑膠跑道工程。
坊間,人們談塑膠跑道色變,6月22日,朝陽區柏林愛樂小區一處休閒場地,剛剛鋪好綠色塑膠地面,居民反映有刺激性氣味,6月25日晚上就被施工方拆除。小區居民戲稱,這恐怕是中國存活時間最短的塑膠跑道。
然而,疑似有毒的跑道是如何一步步進入學校的?為何全國會有這麼多“毒跑道”?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僅僅歸罪于橡膠回收再生行業顯然有失偏頗,“毒跑道”背後,招標、施工、材質和檢測等諸多環節皆存漏洞。一些小施工隊通過高額回扣挂靠建築企業,施工中違規添加苯類有毒稀釋劑,加工製成“毒跑道”。
談“跑道”色變
在央視曝光的畫面中,距離滄州市區大約20公里的某村落,從馬路旁開始,各種散發著臭氣的橡膠垃圾隨處可見。記者描述稱,現場氣味刺鼻。
在一處普通的農家院落,廢棄輪胎、電纜,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橡膠製品交織在一起,堆起了一座座小山。現場一施工單位老闆介紹,這些私人作坊常年向當地的施工單位供貨,用於包括北京在內的多地區學校操場改造工程項目。
6月21日晚,央視曝光的就是河北滄州鹽山縣橡膠小作坊,他們使用廢舊輪胎等工業廢料加工成塑膠跑道原料,且建築公司負責人自己都認為這些原料“摻在一起能沒毒嗎?”
6月22日,滄州市鹽山縣在全縣範圍內開展拉網式排查,9家橡膠再生廠被查封。
一夜之間,滄州市涉及橡膠生産的企業全部被要求停産。滄縣一家生産橡膠顆粒的廠商朱勤(化名)也是在6月22日接到的停産通知,當地有些廠子裏,機器也被貼上了封條。
“現在都在查,我們是偷偷生産的,一天生産二十多噸吧。”廠商朱勤稱,這個廠子是全家老小的飯碗。
網路檢索當中,滄州橡膠顆粒廠標注的地址都指向滄縣舊州鎮南部。6月22日至25日,記者驅車前往舊州鎮,一路打聽,從10余位路人口中得知,舊州鎮往南數公里外的前唐莊村一帶,有大量橡膠廠聚集。
前唐莊村距離滄州市區20公里左右,以生産再生橡膠知名于方圓數公里的村莊。這裡聚集著20多家橡膠製品作坊。
6月25日下午4點,烈日斜在半空不肯退去,把前唐莊罩得像個“悶罐”。村內異常安靜,交錯的水泥路上,只有幾隻土狗慵懶地趴在陰涼處,見到陌生人作勢哼哼幾聲。多處院墻印著“禁止焚燒橡膠垃圾”的標語。
一路向北,橡膠味刺鼻,一家家緊閉的農家院,廢舊輪胎、電纜皮和舊膠鞋堆得如小山高,冒出紅色彩鋼板院墻。
這些橡膠作坊,絕大多數跟農家院一樣,用紅色彩鋼板圈出數十到上千平方米的院子,門前沒有廠名,只有透過堆得冒尖的橡膠廢料,才辨別出它們與普通農戶的區別。
“這裡幾乎家家都從事橡膠行業,我們這兒是橡膠生産基地。”村裏的一位老人聊起村裏的橡膠作坊並不避諱,直言“京津一帶的橡膠製品都是這裡生産的,當中就有毒跑道的橡膠顆粒!”
“橡膠生産基地”在輿論風暴中遭遇了挫折。村莊內,幾乎所有工廠都不見開工跡象,只有少數工人留守。一家工廠的工人説,附近的企業也都停了工,“凡是帶黑的,都不讓生産”。
有些沒有院子的作坊,切割過的橡膠片堆在門前,廠房內四處散落著更為細小的黑顆粒。
前唐莊村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發展橡膠行業,到目前為止,有80%的村民從事再生橡膠生産。停産風波下,前唐莊村再生膠協會會長唐延雙覺得他們很冤枉,“再生膠和毒跑道之間應該是沒有關係,毒跑道不該把再生膠行業牽扯進來。”
“毒跑道”與標準危機
去年秋季開學,深圳多所小學陸續爆發“毒跑道”事件,學生出現流鼻血、嘔吐等相關症狀。隨後,“毒跑道”開始在全國範圍內集中爆發。
今年6月初,北京西城區第二實驗小學白雲路分校被曝出,操場存在刺鼻異味,多名學生出現流鼻血等症狀,再次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
之後,西城區監察局、環保局等相關部門成立了聯合工作組,對白雲路小學操場和室內空氣進行檢測。10天后,西城區通報該操場檢測結果顯示,除了一間音樂教室甲醛超標外,其餘教室的空氣和塑膠操場檢測樣本各項指標均符合國家標準。
西城區教委要求學校實施徹底整改,檢測不合格的音樂教室立即停止使用、拆除裝修材料,而檢測“合格”的塑膠跑道也將全部剷除。
2015年9月至今,已有25所中小學或幼兒園被報道存在異味操場或異味跑道,其中絕大多數案例中,都提到學生出現過不同程度的不適症狀。25起案例中,經檢測後顯示相關指標不合格或超標的,僅有2例。
北京大學體育産業研究中心執行主任何文義認為,雖然塑膠跑道檢測結果出來是合格的,但是可能對人也是有危害的。檢測往往是取樣,一平方釐米的檢測樣本和一千平米操場跑道産生的有害物質肯定不一樣。
滄州一家從事體育設施建設業內人士也認為,“目前國家標準很寬鬆,也並非強制性,只是符合性標準。”
全國體育標準化技術委員會設施設備分技術委員會秘書長劉海鵬介紹,我國執行的與塑膠跑道産品有關的標準分別是體育標準和環保方面的標準。如GB/T 22517.6-2011《體育場地使用要求及檢驗方法第1部分:田徑場地》、GB/T14833-2011《合成材料跑道面層》。
這兩項標準都規定了塑膠跑道成品中的有毒有害物質限量,包括苯、甲苯+二甲苯、游離甲苯二異氰酸酯(TDI)、鉛、鎘、鉻、汞。同時還規定了物理性能如衝擊吸收、抗滑值、拉伸性能等。
對於塑膠跑道鋪裝後對空氣品質的影響,目前還沒有相關的國家標準。
“我們當初在制定標準時把能預料的有害物質都添加了進去,但沒有預料到的未納入規定。”劉海鵬説,對於跑道上方空氣問題,由於沒有標準,沒辦法評判其是否合格。
劉海鵬稱,目前團隊正在考慮修訂國家標準,將包括VOC在內的其他物質加入規定,並進一步對氣味檢測作出約定。
失控的原材料
除了國家標準的缺失,業內人士對於“毒跑道”産生來源的説法並不完全統一。由於塑膠跑道建設使用的聚氨酯雙組分膠水、黑色顆粒和溶劑涉及多種化工材料,幾乎每個部分都有出問題的可能。
在滄州,多數廠主也劃清了自己與“毒跑道”的界限。有廠主表示,橡膠顆粒和再生橡膠用的不是一種原料。
由廢舊輪胎加工而成的橡膠再生顆粒,被行業內普遍認為“無毒”。
滄州一家經營多年的橡膠顆粒廠負責人介紹,好一點的橡膠顆粒採用廢舊輪胎製造,差一點雜交顆粒,由電纜、汽車橡膠墊板等橡膠廢品製造。也不排除,有些小廠家受利益驅使,裏面摻雜有工業膠管。
江蘇銀河橡膠有限公司董事長張雲忠也説,使用廢舊輪胎加工橡膠顆粒並不會有毒,但是必須經過清洗和二次加工,“很多橡膠廢料本身就經受過二次污染,沾有重金屬或其他化學物質都未可知。”
“在國家標準中,沒有明確説可以或者不能用什麼原料,一般只要求不能有害有毒。”北京國體世紀體育用品品質認證中心副總經理袁義龍説,橡膠顆粒裏面到底有無毒害物質,只有檢測了才知道。如果是加入了工業橡膠管,劣質橡膠廢棄物等,生産出的橡膠顆粒氣味就會特別大。
據公開報道稱,鹽山縣查獲的橡膠再生顆粒已送至河北省品質技術監督局進行取樣化驗,結果尚未披露。
除了橡膠顆粒,塑膠跑道的組成成分還包括各種類型的膠水以及稀釋劑等添加劑。
滄州一家有14年體育設施建設經驗的企業,對外出售多個品種的跑道膠水。其工作人員焦濤(化名)介紹,該公司的聚氨酯膠水12800一噸。之前公司有比這便宜的TDI膠水,有刺激性氣味,“去年毒跑道事件鬧得比較兇,我們就不做了”。
焦濤説,如果按照國家現行標準去檢測,我們的膠都沒問題。問題就在於國家標準太寬鬆,膠水又是化學製品,對人體多少都會有些影響。
目前國家禁止對中小學使用便宜的TDI膠。焦濤透露,TDI膠水價格在11000元到11500元一噸。為降低成本,有的企業還要在當中加溶劑,“溶劑才幾百塊一噸,那些苯類溶劑,氣味很大,我們自己的工人都受不了”。
焦濤的説法在一家聚氨酯膠水公司負責人口中得到了印證。這家位於滄州本地的膠水公司有兩種不同價格跑道膠水出售。
“普通的含苯,會檢測出來,12800元一噸,環保膠水貴些,15500元一噸,都是出廠價。”該負責人承認,便宜的膠水有刺激性氣味,但有人專門找這種膠水,因為價格便宜,所以也有市場。
北京國體世紀體育用品品質認證中心副總經理袁義龍介紹,高純度的膠水價格貴,加入苯類有機溶劑價格就會低很多,就像在蜂蜜里加了糖,以次充好。還有就是在施工時,膠水比較稠,也會加苯類溶劑稀釋。
袁義龍透露,優質環保的聚氨酯膠水很貴,為了降低成本,有些企業會添加滑石粉,滑石粉才幾百塊錢1噸;一旦加多了會導致塑膠跑道變硬,這就需要再添加塑化劑使其更柔軟;之後為了跑道有彈性,可能還需要繼續加交聯劑。塑化劑和交聯劑又都是有毒有害的。“這種産品不僅在鋪裝過程中會有強烈的氣味,鋪裝完成後,幾年內都不會揮發乾淨。”
混亂的挂靠“潛規則”
除了校園準入強制性安全標準缺失,塑膠跑道市場幾乎無行業門檻。2014年住建部修訂規定,取消體育場地設施工程專業承包資質,把體育場地設施建設交給了行業自律。
“誰的價格低就給誰,這在塑膠跑道行業已是潛規則。”長春一家跑道商介紹,公司一般通過招標公告去拿項目,招投標中,企業的業績往往排在低價之後,比如一千萬的項目,有的企業八百萬他就幹,品質自然難以保證。可沒辦法,低價競標屢試不爽。
回到施工中,以低價拿到標的,再以正常建造的價格,就會虧本。中標企業就會用非正規的方法降低成本。
這位跑道商透露,還有一些無資質的小施工隊挂靠在建築企業,給企業一定管理費,再以企業資質名義去競標。中標後,再由施工隊自己去進行原材料採購,降低成本。在鋪設跑道時隨意搭配膠水比例,添加劑用得越多,成本就越低。
袁義龍介紹,目前市場上跑道最低價格壓到了每平方米七八十元,和兩三百元的正常價格差距很大,當中自有貓膩。
袁義龍就接觸過一些建築企業中標後再進行轉包,招標時是200元每平方米,層層轉包後價格就變成80元每平方米,“不偷工減料,怎麼掙錢。”
6月26日,新京報記者聯繫了北京多家專業承接塑膠跑道的體育設施公司,對方均表示,可以挂靠,但需要交一定比例的管理費。
一家體育設施公司表示,此前有很多施工隊挂靠過該公司,“資質是按點收的,管理費是項目標的的2個點,不中標也要給錢,過去的工作人員車馬費、食宿費。”
另一家體育設施公司的管理費報價達到了工程費的7個百分點,對方負責人稱,付款時要附帶發票,可用正規的“材料票”替代。
長沙一家體育設施公司甚至明確表示:“這個在電話裏不好講,法律是明令禁止挂靠的。”但在隨後攀談中,工作人員透露還是可以操作:“最好面聊,挂靠費大概是工程合同價款的三個點。”
不僅是混亂的挂靠市場,一些招投標代理公司也來趟塑膠跑道工程的渾水。廣東一施工隊負責人邱經理就介紹了代理公司如何替無資質的小施工隊拿塑膠跑道工程。
邱經理説,在廣東市場上,有專門的招投標代理公司。一些小施工隊如果看上了哪個塑膠跑道施工項目,他可以找三家這樣的代理公司共同為其出標,相當於“控標”,最後三家公司不管哪個中標,項目都會回到小施工隊手中。代理公司再按照項目大小收取相應提成。
但在招標、施工環節相繼“淪陷”後,驗收環節也多半流於形式。按照嚴格程式,在塑膠跑道鋪設的施工前、中、後都要進行檢測和監督。
上述長春跑道承包商介紹,很多時候小施工隊挂靠在建築公司,按説建築公司會派監理到現場,但也只是走過場,因付了挂靠費,結果只能是“合格”。
驗收由甲方和監理單位共同完成,即使當地質監部門要檢測,也不去現場取樣,施工方完全可以送去一塊合格的産品。
袁義龍表示,這麼多環節裏,有一個環節嚴格把關,都不會是現在這個局面,企業沒有底線,招標潛規則,施工方層層轉包,第三方檢測缺失,管理部門也沒有監管,就全面失控了。
(責任編輯:李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