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通過支付寶和微信向賭群財務轉賬。
玩家通過支付寶和微信向賭群財務轉賬。
軟體賣家在朋友圈推銷自己的智慧假人(託兒)。手機截圖
一微信賭博群玩家瘋狂下注。
新京報製圖/張妍
記者臥底微信賭群,5分鐘一局、24小時不間斷開獎;微信賭局監控軟體氾濫,職業仲介拉玩家入局
這是一種隱藏在虛擬世界的瘋狂賭局。
從深夜到下個深夜,500人的微信群裏,莊家變著花樣撩撥,玩家們24小時不停歇下注,開一局只需5分鐘,下注、開局、下注,賭局像車輪滾動,你甚至來不及眨幾下眼,也不知道錢輸給了誰,成千上萬賭資就已蒸發。
一些微信賭局裏,有賣家出售全自動操盤記賬軟體,也有職業仲介拉玩家入群,更有莊家攛掇賭客開設新局以求抽成,一條完整的微信賭博産業鏈隨時等待著從玩家身上攫取財富。
從被拽進微信搶紅包群小賭,再到被引薦到微信鬥牛、PC蛋蛋群豪賭,賭客們大都經歷過賭法“培養”,他們往微信賭局裏撒錢就像在網上購物,沒有經歷數錢付款的肉疼感,銀行卡裏的積蓄卻在消失,悲劇在現實世界裏延續。
淩晨四五點,蘇龍側躺在床上,意識模糊,手機的亮光在黑暗中打亮臉龐,他雙手飛快地在微信賭群中打下一串數字。5分鐘後,剛下注的6500元又打了水漂。
這是活躍在掌上的“豪賭”,去年5月至今,蘇龍賭輸了140萬,可怕的是,賭了一年,他都不知輸給誰。
去年10月的一天,蘇龍在輸完6萬元後,不服輸的怒氣驅使他騎上電動車,奔向10分鐘路程外的取款機給賭博群提供的賬號匯款。
他清楚地記得,當天下著雨,前後去了兩次,直到銀行卡轉空。
一年間,蘇龍進入參賭的微信群不下20個,部分賭群5分鐘一局,24小時不間斷開獎。
玩家們少則下注幾百,多則數萬,一個不到70人同時上線的賭群,一天即有60余萬元入局,莊家從中獲利17萬元。
入局
“押下去的是一串沒有感覺的數字”
要進入這樣的一個數百人的微信賭局,不需要經過層層暗哨的打量,玩家一旦沾賭,便會不斷有陌生人將賭客拉入各色賭群。
28歲的蘇龍,14歲離家前往東部某省會城市獨自打拼,他是一名銷售,工作內容簡單:用手機聯繫客戶,協調發貨。到2015年,月收入達到兩三萬元。
一切改變始於2015年5月,有朋友把他拽進了一個400多人微信紅包群。
群裏並非普通的接龍搶紅包:群主將500元分5份發出,搶到最少的兩人要分別交給群主298元,莊家抽走96元。兩分鐘一局,如此往復。
這個“遊戲”很快吸引了蘇龍,他先後加入3個群。
彼時,蘇龍還只把這當成生活外的消遣,可不到一個月,他輸了6萬塊。
原本是移動社交和娛樂相結合的微信“搶紅包”,經由一些“創新”玩法,已經滑向了一種新型“網癮”和網路賭場。據央視報道,有微信紅包群一把輸贏數萬元,當中5%的利潤則被群主抽取。
“不玩你就讓我去死。”深陷賭局的家庭主婦楊希在一個月裏也輸了5萬,為此她和丈夫吵過無數次,楊希會邊哭邊強辯:“輸了就不能撈回來嗎?”
讓楊希丈夫心寒的是,她在輸光自己的存款後,將首飾和兒子的紀念金墜也拿去當了輸掉。
丈夫無奈去派出所舉報賭群,但警方並未受理;蘇龍也曾在與賭癮掙扎時,向微信舉報相關賭局,也沒有收到任何反饋。
蘇龍曾以“有事急用”為由,向親戚朋友們少則五千,多則5萬地借了五六十萬元,具體借了多少錢,他自己也説不上來。
一年的時間,加上之前自己的積蓄,他一共輸掉了140萬元。“血淋淋的,押下去是一串沒有感覺的數字,玩完才發現輸了一大筆,這比現實中的賭場恐怖太多。”
“我是個特別自信的人,但現在我整個人的鬥志都被賭局打掉了。”玩和不玩,都讓他痛苦不堪。
絕望時,蘇龍會懷著壓抑倒頭睡去,醒後翻身再睡,不願讓自己醒來面對現實。
謎局
躲不掉的“拉人入群”陷阱
蘇龍不是沒想過收手,如他所説,每次決心不再碰微信賭局,就又有人拉他去玩另一種賭法,一次次深陷,直至輸掉了百餘萬元。
他在今年過年時戒了20天,但很快,又有人拉他入局,沒忍住,就又被“卷”了進去。
大額的輸贏讓這種被稱為PC蛋蛋的玩法顯得更為瘋狂,5分鐘一開獎,根據不同群的規則,玩家一局最多可下注數萬元,最高可贏到下注額的12倍。
最開始玩時,蘇龍曾用300元的本金賺到12000元。“想要贏更多,結果輸了,想馬上翻盤,結果卻越輸越多。”
在迫不及待想要翻身的時候,他一局的下注額常常達到數千甚至上萬元。在清醒時,他明白這樣的玩法並不理智,但當時“打紅了眼”,根本不會考慮那麼多。
五分鐘一把的賭局24小時無間斷,他最長時連續玩了一天一夜,這是他覺得微信賭局最恐怖的地方:沒有停歇,不限地點,玩家有個手機就能加入,又很難抽身。
遊戲中,玩家需要通過微信或支付寶把錢轉到賬房,蘇龍有兩張銀行卡,每天最高的轉出額度為6.5萬,每當玩紅了眼,他便無法自控,直至輸光當天的轉賬限額。
時間長了,他開始“掙扎”,在偶爾贏到一些錢後,蘇龍就把他們提現,轉回到銀行卡中,“用轉賬額度卡著自己,如果不轉回卡裏,這些贏回來的也會全輸掉。”
這種陷入賭局後的掙扎於事無補。楊希玩上了類似的微信賭局後,同樣難以自拔。
楊希的丈夫記得,自從妻子被朋友拽入賭群,就像著了魔,手機再沒離過手,除了賭錢,做什麼都沒心情。
4歲的兒子找她玩鬧,楊希會一把將孩子推開,一心專注于微信群中的勝負。
下注額也從最初的100元逐漸加碼,最多時一局押下2000元,這對一個每月收入只有8000元的北京家庭來説,已經不是小數目。
她一度當著丈夫的面從賭群中退出,但沒過幾天,又有人拉她進入新的賭群。
2015年9月,泉州警方破獲一起“PC蛋蛋”微信群賭博案,名為“刺桐不夜城”的微信群在4個月間涉案3000多萬元。警方在一幢別墅內抓獲除群主外的7名嫌疑人,繳獲20多部用於微信賭博的手機、7台電腦及銀行卡等作案工具。
群主劉某欽組織人員,用發紅包的方式拉人入群,召集了160多人,最高峰達到300多人。
有圈內人士透露,一些群會定期統計拉手招來玩家的輸錢金額,將其中的5%作為酬勞返給拉手。
觀局
微信賭場,玩家一天輸掉過百萬
賭群中到底發生著什麼?在這個緊密的産業鏈背後,玩家猶如等待瓜分的蛋糕,直到被榨幹最後一分錢。
近期,新京報記者進入多個“PC蛋蛋”微信賭博群觀察。
這些全天候開獎的群內無人聊天,有的只是玩家們在滿螢幕數字裏不斷地下注、充值、提現,以及管理員定時發出的群規和開獎帳單。
玩家在規定的時間內,井然有序地押注,一小時,未讀群消息就可能達到上千條。
一些大玩家們常常一擲千金,有玩家一局就押下三四萬元。
幾乎在開獎的同時,新一期玩家帳單也會貼出,上面顯示著線上人數、賬面總額和各個玩家的帳單餘額。
在此期間,會有玩家將錢打入財務賬號充值,在群中發出查+充值金額,管理員確認後回復“到賬”以示確認,提現流程也與此類似。
持續統計發現,某微信群5月13日0點後的24小時內,玩家總計充值約67萬元,莊家凈賺約17萬元。一天內,最多有69名玩家同時線上,賬面總金額在5萬到13萬間變動。
而這並不是該群的高峰時刻,在此幾天前,一個小時內就有約11萬元入局,莊家獲利2.5萬元。在記者加入群中,線上人數最多時可達到110人,賬面總金額超過50萬元。
每天零點,莊家會對一天內輸錢的玩家“回水”(返現),輸掉2000元以上的玩家即可獲得10%的回水,在一些群裏,輸8萬元以上,會有20%回水,蘇龍把這看做是回頭錢,每一點回頭錢都會讓他更為瘋狂地投入賭局。
在另一個線上人數和押注規模更大的群,其5月24日零點的回水額約為14萬元,根據上述回水比例粗略計算,所有玩家前一天輸掉的總金額超過100萬。
這樣的賭群並不在少數,蘇龍曾先後加入了20余個PC蛋蛋賭群,而他被邀請加入的微信群多到無法計數。
不充值押注的玩家在群裏並不受歡迎,觀局幾天后,群主就會把只看不玩的人踢掉。記者觀察的幾週內,曾多次被移除群聊。
此外,每一個賭群背後,都暗藏多個備用群,莊家在幾天或一兩周內就會更換一次群,賬戶有餘額的玩家和要充值的玩家會被直接拉進新群,而不再下注的玩家則會被刷掉。
亂局
“鯊魚群”頻現,莊家卷款跑路
看不見摸不著的線上,並非所有莊家都會遵守遊戲規則,一些時候,佔據所有主動權的莊家不會兌付賬戶金額,甚至卷款跑路,圈內稱這樣的賭群為鯊魚群。
在蘇龍20個群的賭博經歷中,就曾碰到6個鯊魚群。
給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被一名頭像靚麗的女號拉進的“女王PC”群,這也是他接觸的第一個PC蛋蛋賭群。
入群不久,他用300元的本金賺到了12000元,對方如數兌付。之後的某天,當他賺到10200元,喊了“回寶”(提現)後,就再未像此前一樣收到群裏財務的轉賬。
找到管理員一問,對方發來一張轉賬截圖説,賬已經轉了。那張圖上,一個和自己名字和頭像都一樣的微信號接收了轉賬。
“他們克隆了我的頭像,收錢的人不是我。”當他再去理論時,直接被踢出了群,管理員也把他拉黑。蘇龍氣得發抖,但卻束手無策,只能認栽。
除此之外,微信賭局江湖中,還有另一種會跑路的鯊魚群,運作一段時間,等到賬面總分累積較多時,莊家會直接封盤跑路。
“都是微信上的一個賬號,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蘇龍撞見過2個類似的跑路群,其中一個卷走了賬面的36萬元。
這些莊家跑路後往往換掉頭像,重新開群行騙,這在圈內並不鮮見。
知道沒保障為什麼還玩?蘇龍提到了所謂的信譽群:一些有實力的莊家為了長期盈利,會嚴格遵守規則兌付。
即便如此,信譽群也不是完全誠信。因為長期在一個固定的群裏下注,蘇龍漸漸也和群裏的財務熟悉起來,對方告訴他,自己有一個小號,也在群裏押注,但押下去的全是假分,目的就是吸引小玩家們跟注。
設局
專業軟體操盤賭局、假人自動下注
去年11月,在輸掉八九十萬後,曾有玩家與蘇龍私聊,指點他開群坐莊,實則是推薦他購買賭群軟體。
在網上搜索“PC蛋蛋封盤軟體”可得到14000余個結果,排在前幾位的多是封盤軟體的銷售網頁。除了直接網上購買,在一些開獎結果預測群,還有專門的軟體賣家。
一名微信地址在廈門的賣家稱,自己有兩款可以永久使用的封盤軟體在售,價格分別為2500元和3000元,區別在於多了一些功能。付完錢後,對方會通過QQ遠端安裝軟體,並進行培訓。
多名賣家均表示,自己的軟體可以做到全自動操盤。這些軟體使用時與開好的微信群連接,另一名賣家提供的軟體頁面截圖顯示,操盤者能自行設置大小單雙、組合及單點數字的賠率,下注的上限和下限也可以通過軟體設置。
除了運營軟體,一位自稱專家的賣家還在朋友圈兜售超強版假人。這些自動的託兒會根據事先的設置,自己下注,並在餘額見底時喊“查”(即充值),在餘額達到一定數量後喊“回”(即提現),行為與真人相似,以在群中製造人氣。
還有一些賣家表示,自己不但出售軟體,還能幫助莊家拉人,在圈內,這種職業仲介被稱為拉手,玩家是他們搶奪牟利的對象。
一些群裏公開提示,拉人可與財務溝通,根據玩家品質,拉手可領取38至8888元的拉人福利。
記者以要開群為由找到一名拉手,“你想致富,唯一就是弄擔保。”他打了個比方,你給我8888元的擔保費,我會將截圖發到朋友圈和其他玩家,讓大家知道你的實力,我的兄弟也會一起發,我拉的玩家不玩了,這錢再退給你。
在一些拉手的朋友圈,確實能看到曬出的擔保金轉賬截屏,他們常常私下加上多個玩家,也會在有人問起“誰有信譽大群”時,蜂擁而上。
但一位圈內人表示,沒人能保證拉手能否在收錢後如約拉人,以及最終退回擔保費,也沒人知道被拉手拽進的群,到底是不是鯊魚群。圈內的每一筆交易,都暗含著被卷款跑路的可能。
莊家們似乎不願放過任何可以開賭的機會。隨著歐洲盃開幕,蘇龍發現微信裏一個被廢棄數日的賭群復活了,群主將它改名“歐洲盃,買球找群主”,遊戲規則隨即發佈,不斷有新玩家被拉進群,一場新局開始運作。
破局
建議制定電子數據取證規範
從去年開始,廣東、陜西、貴州、浙江等地公安部門相繼破獲一批利用微信賭博案件,賭資動輒上千萬元。
去年年底,廣東揭陽警方打掉一個涉案逾億元的微信賭博團夥,辦案民警介紹,此類案件隱蔽性強、聚賭速度快、資金流動快、證據滅失快。專案組面臨參賭地域範圍大、涉賭人員多、作案手法隱蔽、身份認定難、證據保全難等難題。
民警曾輾轉揭陽、深圳、東莞、惠州和汕頭等地,並最終部署統一行動,由百名民警組成的5個抓捕組趕赴各地抓捕。
今年2月,遼寧阜新市阜新蒙古族自治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一起微信賭博案,七名被告每人平均因開設賭場罪,被判處半年至二年半不等的刑期,並處1萬至5萬不等的罰金。
6月11日中午,記者通過微信的投訴通道,舉報了某賭博群,截至發稿,被舉報賭群仍在運作。
騰訊公司工作人員昨日回應稱,微信對賭博等違規行為一經核對屬實,微信平臺將會對其進行包括但不限于外鏈封禁等形式的處理,防止用戶利益受到損害。
2015年以來,微信安全團隊通過用戶投訴、風控等機制,累計處理逾二十萬違規賬號,同時積極配合全國警方打擊微信涉賭案件11起,涉及5省9市,抓捕不法分子百餘人。
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中心研究員朱巍稱,微信賭群的運作就是換了一種賭博形式,組織者以盈利為目的組織賭博,是涉嫌犯罪的行為,實質沒有變。
按照《刑法》規定,以營利為目的的聚眾賭博或以賭博為業開設賭場的,都將構成犯罪。
其中,監管者既包括公安機關,也包括網路服務提供者,也就是騰訊。如果有人舉報,騰訊應該採取必要措施,比如封群。
網際網路律師遊雲亭分析,微信賭局不分地點,一旦出現,公安很難按照屬地管理立案。加之網路平臺的虛擬性,莊家和參與者來自全國各地,賭博方式和賭資支付都極具隱蔽性,打擊這樣的賭博行為存在一定難度。
有法律界專家建議,偵查機關在辦理網路犯罪案件時要特別注意電子數據的收集,避免錯過取證時機。建議儘快制定系統的電子數據取證操作規範。
(責任編輯:李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