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文人氣質，武俠情懷

生於1957年的中國第五代著名導演何平，生命的腳步停在了2023年這個寒冬。65歲，對於一位導演來説，正是又一個新的創作黃金期。雖然何平的上一部作品《回到被愛的每一天》公映，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但他仍然是被眾多觀眾所期待的導演之一。被他的電影所震撼或影響的影迷，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等著這位才華橫溢的導演攜新作重返影壇。

何平一生只有七部電影問世。在産量方面不算多，尤其是在商業片時代，高票房導演一年出品一部甚至兩部已是常態。或許，何平把自己的導演定位，推到了另一個更獨特的導演群體當中。這份導演名單包括：彼得·威爾、弗蘭克·德拉邦特、喬·賴特、埃德加·賴特、湯姆·霍伯、今村昌平、姜文等等，他們的電影産量少的只有三四部，多的也僅有七八部。但影迷們都知道，他們拍的片子大概率會好看。

其實，何平作為導演已經淡出觀眾視線許久。不過他的作品品質以及他在電影行業的地位，卻令人高山仰止。在不拍片的日子裏，他長期在中國導演協會任職副會長兼秘書長，做服務工作，以另外一種方式默默地為中國電影奉獻著能量。至於他為何不再更多地把自己的能量集中在創作上，他很少公開談及。不過，從他七部電影的風格變化，以及藉由外界對他作品所産生的評價上，或許能找到他産量低、拍片間隔時間長，甚至長時間停拍背後原由的蛛絲馬跡。

1989年，他的第二部電影《川島芳子》公映。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拍間諜故事，尤其是拍日本軍人與日本間諜，會遭遇兩股洪流的衝擊：一方面，部分觀眾希望看到對反派角色的真實刻畫，以沉靜的心態進入歷史；另一方面，部分觀眾則願意通過這一題材的電影滿足獵奇。《川島芳子》恰恰滿足了這兩種觀影想像：在人物塑造與臺詞表達方面，影片令人耳目一新，它讓人確信，真實的川島芳子就是這樣的；與此同時，縣城電影院門前的海報，正在用各種噱頭書寫著招徠觀眾買票的宣傳語，“美女間諜”與“東方女魔”的雙重稱號，讓不少觀眾趨之若鶩。

何平的《雙旗鎮刀客》不僅是他個人的頂峰之作，也是中國電影“蛋糕上的櫻桃”之一，以鮮艷奪目之姿衝進中國觀眾的視野。這部公映于1991年的武俠片，是一部滋味純真的西部片，並且開啟了中國西部片的先河。遺憾的是，在其後的國片中鮮有後來者到達如此高的水準。

《雙旗鎮刀客》是對中國傳統武俠片最具衝擊力的一次創新。它不僅充滿中國人對武俠精神的想像，也滿足了觀眾對武俠的另一面——浪漫的消費需求。第一批看到這部電影的觀眾，完全被征服了。《雙旗鎮刀客》在香港武俠片一統天下的市場裏，衝出了一條屬於內地導演的新潮武俠之路。它的獨特氣質不在於江湖、武林和功夫，而在於它每一幀膠片背後的知識分子底蘊。如今想來，《雙旗鎮刀客》之所以高級，是因為它是一部真正文化人拍的電影。

外形清瘦、衣著簡單、形象穩重、謙和有禮，何平導演的先生氣質鮮明，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型導演。到1994年《炮打雙燈》公映時，何平把他在上一部電影《雙旗鎮刀客》中所展示的浪漫全部收攏起來，改用批判思維對深宅大院中被隱藏、被傷害、被剝奪的一切，進行了犀利的揭示。在《炮打雙燈》中，何平表達了對所有病態事物的厭惡、對鮮活生命慾望的欣賞，他嘗試用各種有效的敘事策略，反覆強調正常人與正常生活的價值。有人認為《炮打雙燈》的價值觀是西方式的，其實何平並無此意，他似乎只是要借這部電影，來把自己發現和覺察到的痛苦一一熨平。

《日光峽谷》被認為是何平回到西部片創作路線上的一部作品，還被一些影迷認為是《雙旗鎮刀客》的續篇。張豐毅飾演的角色跪倒在被凍僵于雪地的老人面前的那一幕，震撼感與《雙旗鎮刀客》中“少年反殺一刀仙”也頗為類似。只是，刻畫人性良善、涉及信仰闡述的《日光峽谷》在感染力上沒有《雙旗鎮刀客》所展示的暴力血腥來得更直接、更吸引人。這部在1996年公映的電影在當時被低估了。

2002年，張藝謀導演以一部《英雄》開啟了中國商業大片的時代。2003年，何平導演的《天地英雄》公映，2009年又拍出了《麥田》。這兩部電影都未能獲得成功，何平對商業片時代的不適應也隨之顯現出來。從《天地英雄》《麥田》兩部影片，可以看到他不想重復自己的意圖，但對於史詩感、荒誕主義、文藝實驗等方面的追求最終讓位給了畫面。何平因此被認為變成了“視覺係導演”，很多影迷開始懷念他早期的《雙旗鎮刀客》。但此時，不只是何平，包括很多其他的優秀導演，都已經無法拍出《雙旗鎮刀客》那樣分量的電影了。

《回到被愛的每一天》是何平執導的最後一部電影，張譯出演男主角。這是一部節奏很緩慢的文藝片。何平在這部電影裏，徹底放棄了他在前面六部電影中的所有經驗。《回到被愛的每一天》更像一部文藝小品，緩緩流淌著何平的中年心境。當時活躍于社交媒體的何平，通過這部電影，無意間袒露了自己的內心——英雄退隱，並無悲愴。他選擇了平淡如水的日子，也接受了體會溫柔一面的生活。

何平的電影，我最喜歡的是《雙旗鎮刀客》，緊隨其後的當屬《麥田》。《麥田》浩浩蕩蕩、震撼人心的外景，曾很長時間在我心間揮之不去。有時候遇到何平導演，或者偶然看到他的名字，我的腦海中便會自然浮現出《麥田》裏的景象。回顧何平導演的電影生涯，便覺得他其實是麥田裏的英雄，心裏有世界，眼裏有星辰，呼吸間有芬芳。他與麥田的金黃時刻如此匹配，當夕陽照過來時，他也欣然回到麥田旁邊的小屋，繼續守望那暮色蒼茫……

（韓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