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流動的邊界”帶來哪些變化?
近年來,“破壁”、“出圈”是文化領域的關鍵詞。網際網路帶來海量資訊的同時,也漸漸形成了圍繞在不同興趣點周圍的圈子,圈子和圈子之間則會出現“次元壁”。這種由新技術帶來的變化,也在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日前,騰訊騰雲大會在京召開,在“流動的邊界”這一主題下,與會專家就科技將如何重構新連接,技術催生數字文化新表達等話題展開了深入跨界探討。
北京青年報記者在活動現場對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錦華進行了專訪。電影的世界裏,是否也有次元壁需要打破?應該如何看待電影評論網站一言不合就打一星的行為?在新技術的面前,電影和文化研究是否也需要破壁?在戴錦華看來,“面對新的技術革命,只有真正與現實連接,才能重啟人文科學的價值。”
面對分歧
“非常希望能夠有流動産生的邊界”
北青報:這次論壇的主題是“流動的邊界”,在您看來,電影是不是也有邊界或次元壁呢?近些年的觀察,《流浪地球》、《西虹市首富》、諾蘭的《敦刻爾克》,以及關注小眾電影的觀眾,這些電影的忠實影迷群體之間有很深的鴻溝。在豆瓣上,時常因為對一部電影的分歧,觀眾就會産生激烈的論戰。您怎麼看待這樣的邊界?
戴錦華:你的問題裏談到了很多邊界。《西虹市首富》的觀眾、諾蘭的觀眾、小西天的觀眾,基本上是我們所説的趣緣社群的區隔,就是過去我們所説的趣味。非常值得研究的是,最近幾十年,趣味是和某一階層聯繫在一起了,有時這是一種很牢固的邊界。
另外一種邊界是你講的次元,比如《敦刻爾克》。《敦刻爾克》非常明顯的是一個遊戲化的電影,那麼在這裡當然就有了所謂次元問題,所謂次元問題或者次元之壁的問題,這是一個特別值得褒揚的,就是因為它破壁了,它越界了,這又是一種壁。
第三種邊界是我特別想在“流動的邊界”這個議題當中引入的。當我們看到網際網路聯繫了整個世界,從硬體條件實現了人類對知識與思想的共用,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事情在虛擬空間及現實空間有所不同,在網路空間當中的分歧與分裂也是白熱化的。
這和現實生活有很大區別,比如在一個班級裏,你討厭一個同學,就盡可能繞著他走,但是他仍然在場。而在網路空間當中把他拉黑,他就不存在了。看到一個讓我非常反感的微信朋友圈,我立刻決定標注不看他的朋友圈,因為我真的不想在手機這樣私人的空間遭遇這麼多的不愉快。我們所做的這件事情,讓我們不遭遇他者、不遭遇異類、看不到世界差異和多樣的空間,這個使我非常希望能夠有流動産生的邊界。
這種流動,不是硬體基礎與技術所能提供的,而是我們的觀念。我們應該想一想,在今天,我們是不是真的擁有一個和知識空間、旅行空間一樣開闊的心理空間?我願意不願意去聽聽持不同意見人有什麼樣觀點?他的觀點是怎麼自證的?當然我更希望我們可以真的對話,不是三分鐘之後變成辱罵,變成人身攻擊,進而變成人肉搜索,變成威脅你的三次元的生活,我真的希望這種邊界被打破,真正開始出現一種流動性。
“經常引發火焰戰爭的不是趣味戰爭”
北青報:近些年置身網際網路世界,感覺到趣緣的邊界也是和情緒的滋長並行的。比如説對於某些電影,因為你喜歡某個電影,那我們就不是同路人,拉黑、辯論,攻擊,甚至去豆瓣打一星。
戴錦華:我認為趣緣和情緒只是在表像上會有重疊。事實上,如果我們分屬不同的趣緣社群,我們根本不相遇。比如説前段時間對於電影資料館的觀眾來説,是一個狂歡節,我們終於可以在大銀幕上看到費裏尼的電影。這種興奮和激動只是在藝術電影觀眾內部,其他的圈子未必知道這件事。所以真正發生在趣緣社群的差異之間的問題,是不會發生你説的這種衝突和火焰戰爭的。
我覺得其實經常引發火焰戰爭的不是趣味戰爭,而是一種社會情緒引申到電影中的對不同意見者的攻擊。我們拒絕傾聽不同的意見,我們有一種立場性的、價值性的判斷在先,只是要表達個人立場。要表達道德義憤,就因此享有自己的道德高度,雙方都是這樣時,討論就變成戰場了。
訴説變化
“大眾變小眾,分眾是文化的總體趨勢”
北青報:面對這樣的情況,總有人會説,藝術電影的歸藝術電影,大眾電影歸大眾電影。
戴錦華:這不是電影獨有的問題。我的判斷是網路時代,整個世界進入分眾時代,分眾是整個社會所面臨的必然問題。電影工業有所萎縮,從大眾變為小眾,我覺得文化的分眾是一個總體的趨勢,但是我們要警惕文化的分眾變成社會的撕裂。
北青報:在您看來,這個邊界怎麼流動起來?
戴錦華:這個邊界必須流動起來,雖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實現。我覺得這關係到社會基礎共識的形成,所以我認為公共空間的保留非常重要。剛才我們説了,網路社群是高度同質化的。而我們的現實空間,比如電影院、比如演出場館,都是真正向公眾開放的空間場域,只有在這種流動和偶然的空間,才會讓我們遭遇異質性的生命和人群。
北青報:您如何看待如今影視産業內部的邊界?
戴錦華:有一個老梗,説電影創造了人類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虛懷若谷的人。為什麼是有史以來的虛懷若谷的人?因為伴隨新的技術而進步,電影人必須每分鐘學習。這是電影的基本事實。但是這個事實不意味著電影對某一種特定的觀眾的討好。我認為,電影必須是電影,才可能吸引短視頻和遊戲的觀眾進入,因為電影提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經驗和體驗。
我一直認為我們有一個錯誤的想法,想把電影拍得更像遊戲,把電影遊戲化就能吸引很多觀眾。我覺得這不對,因為我看了一些遊戲化的網劇,相對於遊戲這些遊戲化的網劇並不好玩,它太簡單了。作為電影來説,無法逃離電影的單向傳播的特質,所以所謂的選擇只是把一個故事情節故事鏈變成了四個可能性,太有限了。那麼,可能讓電影覆蓋100萬種選擇嗎?並不能。因為電影是一個製作完成的,單向傳播的媒介,所以我覺得這種嘗試有點像當年的寬銀幕一樣,是一種誤區。
解讀文化
“曾經的經歷,都是歷史的饋贈”
北青報:對於網生代、習慣了短視頻或者遊戲化視覺的年輕觀眾來説,走進電影院,是否也對他們提出更多的要求?
戴錦華:沒有什麼要求,也不可能要求別人。因為他們是在螢幕前長大的,他們通過螢幕已經看到很多電影,所以我們也寫一本《給孩子的電影》。我沒有寄希望於變成什麼教育,觀眾從裏面挑了一兩部,到網上一看,這就已經是我的夢想了。
我覺得今天不要用那麼大的詞,網路確實會有一些漂流瓶式的遭遇,我們可以撿起漂流瓶,可以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遭遇到電影,如果迷住你,你就和電影有緣。
北青報:您羨慕現在年輕的觀眾嗎?自一齣生就有這麼多的媒介圍繞著他們。
戴錦華:我羨慕也不羨慕,每到一個具體的狀態的時候,我都會很羨慕。比如當年我做的研究題目,他們現在想做,幾乎擁有所有的可能。從資料到現場,重復觀影的機會,甚至是找到高清像質的圖像……所有的這一切,我會非常非常羨慕。
但是從另外的角度,我完全不羨慕,我覺得我們曾經經歷的匱乏、時代變化,今天回頭看都是歷史的饋贈。當時的匱乏,才能讓你在享有物質時有真正的快感,而過剩只能造成疲憊和麻木。那個時候我們沒有這麼充裕的選擇,落入文化消費或者文化沉浸的危險也不多。那個時候沒有人特意追求精英文化,但是我們被所謂的精英文化包圍著,這種文化不在於精英還是草根,而是歷史中沉澱下來的精神財富。所以我覺得我也很幸運,你沒有別的選擇,因為如果有一個更近便的快活的方式提供快感,我可能也會朝著那個方向走,但是沒有。你進入這樣的精神世界,在其中獲得了快感,獲得了思想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