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述卓:重視新時期 面向新時代
改革開放40年,中國文藝理論走過雄邁而壯闊的道路,儘管相對於文學創作而言,文藝理論的建設成果還沒有那麼彰顯與矚目,但我依然用“雄邁而壯闊”去形容它所走過的歷程。如今,“新時期文藝理論”與“新時期文學”一樣,邁過21世紀第十七年的門檻就進入到“新時代”了。在走入新時代的起步期,回望新時期中國文藝理論取得的經驗,對走好未來的發展道路至關重要。重視新時期,面向新時代,就成為我們構建新時代中國文藝理論的起點之思。
新時期的中國文藝理論之所以是雄邁而壯闊的,重點就在於它對改革開放進程的呼應。
如果説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發展是那樣地奇峰林立,萬眾矚目,那麼,文學批評的相隨相伴與文藝理論的開放探索也同樣是成果灼灼的。比如,音樂界對通俗音樂(其實是流行音樂)的肯定,美術界“85美術新潮”對西方當代美術理論的引進,反過來又成為文藝理論界在1985年與1986年“方法論熱”的導火索。文藝理論家朱立元充滿激情地回憶起他參與“方法論熱”的過程,對這場思想革命做出了這樣的評價,説“它不僅在深層次上營造著新時期文藝美學的基本生態,在一定程度上孕育、規約著其後文藝美學發展的可能態勢及走向,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曾經那麼深地激蕩、構築、拓展著撥亂反正後那一代學人的心靈、精神、觀念等,它潛移默化地形塑和生成了他們的現代思維方式和理論視野,提升了他們的精神境界和學術品格,重構了他們的知識結構和話語譜係,使他們及後來者有可能對當代中國文論的建設做出更重要的貢獻。”他從文藝理論學科基本生態的營造以及從事文藝理論學科建設的人才培育兩方面,高度肯定了這場文藝理論界“思想革命”的傑出貢獻。
向國外文藝理論敞開開放的胸懷,用國外的理論來激發出文藝理論的新思想、新觀念、新方法,並以此作為構建中國文藝理論的養分和基礎,突破了過去僵化的文藝理論體系,使文藝理論學科成為當時最活躍的理論領域,這正是新時期文藝理論的重要經驗。
也正是在新思想、新觀念、新方法的催動下,文藝理論界相繼出現過像“主體性理論”、“向內轉”、“古代文論現代轉換”、“文化詩學”、“日常生活審美化”等新命題與新話題,同時也催生了許多新的學科分支,如文藝心理學、文學人類學、敘事學、性別詩學等等。至於在對國外文藝理論的譯介和引進方面,正如周啟超指出的,40年來將國外馬克思主義文論、歐陸文論、英美文論、現代斯拉伕文論、涵蓋日本和印度以及阿拉伯文論的多聲部外國文論都引進到中國做了一次“東方式旅行”。
新時期文藝理論的經驗與精神就在於開放的胸懷與探索的勇氣。雖然40年來我們在引進方面多了一些,消化與構建本土話語方面少了一些,但並不能由此而否定已走過的路。沒有開放和引進就沒有如今的基礎和局面,也沒有今天的反思與重構。開放—引進—消化—反思—創建,正是我們已走和正在走的路。在今天這种經驗和精神我們不但不能拋棄,反而應該重視,並在此基礎上來談創新創造,就有了學術原則上的規避,以免再走只引進不消化的彎路。
其實,認真地説起來,就是在引進西方文論的過程中,在一些領域也不乏消化與構建的嘗試,比如敘事學,既有像趙毅衡、傅修延、申丹、譚君強等人的譯介與研究,也有像陳平原、楊義、張世君等將敘事學運用於本土化構建的嘗試與探索,“中國敘事學”的構建雖然不完滿,但至少有了初步的形態和一些重要話語;比如葉舒憲、方克強等人主張構建的中國文學人類學,也在汲取西方文學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的同時進行了本土化的探索,取得了長足的進展;又比如王建疆的“別現代”,也是在與西方後現代主義的對話中提出來的另一種有中國特色的話語;張江關於“中國闡釋學”的構想,也是建立在對西方文論“強制闡釋”反思後的新創想。而這些都離不開新時期文論開放與引進所打下的基礎。
面對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建設步伐明顯加速,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出現了嶄新的甚至是快速的變化,“一帶一路”、媒體融合、人工智慧、粵港澳大灣區、精準扶貧、美麗鄉村建設等,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創造了不少前所未有的中國經驗與中國道路的實踐案例。在這種情形下,中國的文藝理論圍繞著文學“講好中國故事”的推進,又將如何做出應對和新的理論構建呢?其構建途徑又將如何規劃呢?
首先,新時代的中國文藝理論必須保持一種與時代相向而行的理論情懷和熾烈激情。如果説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文學以及文學理論充滿著激情的年代,那麼,面對新時代的火熱生活,文學以及文學理論更應該體現時代的溫度,回應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把握時代脈搏,聆聽時代聲音,承擔記錄新時代、書寫新時代、謳歌新時代的使命,勇於回答時代課題”。中國的理論理應回答與解決中國自己的問題,圍繞中國問題和時代發展的需要而提出的理論更能接地氣顯特色。不容諱言,有的作家與評論家、理論家對文學與時代關係的闡釋總是躲躲閃閃模糊其辭的,有的主張對時代要若即若離,似乎文學與理論一旦與時代太貼近就會掉入陷阱。但新時期文學與理論的經驗恰恰證明,有時代氣息的作品與理論總是那麼激蕩人心,使讀者難以忘懷的。如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張抗抗的《沉重的翅膀》以及理論界的“主體性”理論。而當今的文學創作也有了可喜的現象,如科幻電影《流浪地球》雖屬虛構,但卻因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而被觀眾熱捧。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因緊扣人民關心的反腐大事,為觀眾追看。連過去沉溺于“穿越”“虛幻”的網路文學,也開始做觀念上的調整,以敏銳的現實關切把握時代的脈動,開始現實題材的創作。因此,文學理論如果只是滿足於理論的自娛和自足,就會失去“理論之樹常青”的激情。理論創造一旦失去激情與理想,便成了一種“圈子文化”,難以走進人民心中,難以融入時代大潮。評論家洪治綱在最近的文章《芻議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建構》裏呼籲,要建構中國當代文學理論必須回到具體的文學批評實踐中去,並對文學實踐本身産生范導性作用,不要讓理論探討不自覺地變成從理論到理論的“知識旅行”。這種呼籲就是針對文學理論難以逃脫“失語症”魔咒而開出的藥方,也是針對理論失去對時代的回應與關注的嚴厲批評。在新時代的開端,我們必須儘快扭轉理論脫離時代脫離實踐的暮氣多顯的局面,重新煥發理論的青春與熱情。
其次,新時代的中國文藝理論必須在深植本土文化之根的基礎上,繼續保持全球化視野。如前所述,新時期文學與文學理論的包容開放使中國理論傢具有了一種強烈的文化交流意識和全球化意識,然而,在與外國文化交流中,卻還是引進來比較多,消化得還不夠,走出去則少得很。一句話,單向流動趨勢明顯,雙向互動缺乏。更為嚴重的是,理論界還存在一種“話語迷失”狀況,即多使用西方的文學理論來闡釋中國文學問題,往往出現文化錯位和強制闡釋現象,這種“話語迷失”的産生,究其原因並不僅僅只是理論本土化過程的缺失,更重要的是在於引進的國外理論沒有適應本土文化,因而造成文化身份的迷失。拿先鋒文學來説,它在新時期因為向西方學習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發展到上世紀末期,多數先鋒作家卻發生了困惑,顯出疲憊,有的則發生了向本土古典傳統或者現實主義的回歸與轉向。從事先鋒文學批評與研究的評論家與理論家也因為話語的難以為繼而轉向。這種現象表明從身份迷失到向本土文化回歸是一種必然的過程。在當今全球化日益加速的情態下,由於交通、網路與通信的快速發展,資訊的即時共用使得文化的交流變得越來越頻繁,多元文化與全球意識不僅是全球化進程中的事實存在,也是我們沒有其他選項的選擇。文明因交流而精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只有將文化交流紮根在本土文化的深厚土壤中,築固本土文化之根,我們才會更好地進行雙向的互動互鑒式的文化交流。當然,在這種文化交流的過程中,還需要我們具有強大的文化整合能力,即既不忘“本來”,又能借鑒“外來”,還能面向“未來”。有了文化的整合,才可能談得上創新創造。在這裡,我強調的“繼續保持”,既是對新時期經驗的重視,也是對未來理論構建的期許。在新時代我們要達成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目標,沒有一種包容開放的胸懷和全球化視野是做不到的。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不同文明凝聚著不同民族的智慧和貢獻,沒有高低之別,更無優劣之分。文明之間要對話,不要排斥;要交流,不要取代。”這應該成為新時代中國文藝理論面向未來進行文化交流的指南。
再次,新時代中國文藝理論要保持一種創新創造的勇氣,理性地尋求建構有中國特色話語的實現途徑。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藝理論界有一種積極探索的理論勇氣,也有創新創造的願望,但由於理論方法的偏向,在理論建構方面並沒有形成太多具有標誌性的成果,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話語就更為稀有。文藝理論界也曾寄希望於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但由於語境的不同、時代的不同,轉換也只限于理論上的可能,實際運作則難度甚大。從途徑上説,要建構具有現代意義的理論話語,古代文論的話語只能提供某些理論因素和理論養料,而在理論話語上要實現所謂的“靈根再植”或話語的直接轉換則是不現實的,只能是在思維方式上和精神上的繼承與對接。因此,在新時代我們只能理性對待這一問題,在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指導下,在依託並研究中國經驗的環境下,將西方文論、中國古代文論、五四以來的中國現代文論以及當下的文藝創作形成的創作經驗等經過文化整合,創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新的理論話語。在這裡,依託並研究中國經驗並不是一句空話套話,而是一種理論策略,因為在新時代,文學藝術所依存的條件與環境都與20世紀有著明顯的差別,網際網路的升級、媒體新業態、媒體融合乃至人工智慧,都將使人們獲得更新鮮的體驗與感受,視覺文化、聽覺文化的發達以及閱讀方式的新變化,將給人們帶來新的閱讀與觀看體驗,並帶來新的審美經驗,這將極大地豐富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審美領域。但是,在這個文化轉型加速的時期,新的審美衝突也將不可避免。如何建構新的理論話語去闡釋與緩和這種審美衝突,既是理論家的焦慮,也是理論家創新創造的契機。
(作者:蔣述卓,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顧問)